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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夜天子(4月18日 更新至“第17章 摧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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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奇葩左顺门

  锦衣卫大汉将军押着叶小天赶往左顺门,还没到门口,就发现好多官员胥史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大汉将军不禁有些发愣,这种场面可不多见。三德子一瞧,连忙赶上前去:“哟!各位大人,这是怎么啦?”

  吏部考功员外郎安非谙扭头看了一眼,认出是御前大伴,忙道:“哦,刘御史伏阙叩宫,向皇上请命呢。”

  三德子皱了皱眉,不过他虽是御前大伴,却没有冯保那份威风,不敢出言训斥,这时他已看见跪在那儿老泪纵横的刘恒邑,刘桓邑正向围观的官员们悲愤地诉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因为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三德子暗暗叹了口气,对这些咬住人就不松口的言官,不仅皇上害怕、百官害怕,其实他们太监也挺膈应的,只好佯装没看见,只对安非谙客气地道:“有请各位大人让一让,咱家奉圣谕,要用廷杖!”

  “耶?”

  正说的很投入的刘御史一下子就听到了,廷杖这个词儿太敏感了,他做了一辈子御史,梦寐以求的就是在有生之年能挨一顿廷杖,可惜……廷杖也不是那么好挨的。甭看后世把明朝的廷杖渲染的挺厉害,可是大明的皇帝真正动用廷杖的时候并不多。

  此时忽然听到“廷杖”二字,刘御史登时不哭了,也顾不及跟围观的官员痛说“血泪史”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想知道是哪个幸运儿居然有机会挨一顿顷刻间就可以名扬天下的廷杖。

  叶小天手铐脚镣地被锦衣卫大汉将军架了出来,官员们往旁边站了站,继续进入围观状态,刘御史擦擦眼泪站起来,暂时停止了哭诉,抻长脖子加入了围观的队列。

  十六名大汉将军左八右八。呈雁翎状在左顺门外站立停当,八名身着曳撒的监刑太监呈反向的雁翎状站在三德子左右,徐伯夷一脸阴笑地站在右翼最后面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目光贴着卷檐大帽,阴冷地盯着被摁倒在地的叶小天。

  三德子肃然而立,高声宣道:“叶小天,目无君上,口出妄语。奉圣谕,着即责打二十大杖。大汉将军,行刑!”

  锦衣卫大汉将军唱一声喏,四名大汉熟练地一伸大杖,便交叉压住了叶小天的头和双腿,另有两名大汉提着暗红色的施刑大杖走上前来。

  刘恒邑听到“叶小天”三字,身子猛然一震,方才通政司右通政党腾辉跟他说过,皇上所恋那个女子的未婚夫婿,乃贵州卧牛长官司长官。姓叶名小天,毫无疑问,就是眼前此人了。

  叶小天咬紧了牙关,等着廷杖落在身上。他听说过廷杖。嘉靖年间,为了要不要让皇帝认正德他爹为亲爹,皇帝和文官们足足争了三年,最后满朝文武齐集左顺门哭诉。形同逼宫,嘉靖皇帝忍无可忍,动用了大杀器“廷杖”。

  那一场风波。五品以下官员一百四十二人下狱,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停职,因廷杖而死的十六人。次日,再无官员反对议礼,嘉靖皇帝朱厚熜获胜。这场斗争,要不要让嘉靖皇帝改继明孝宗的道统只是表象,真正的斗争本质是皇帝和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争夺话语权。

  那一次较量,铁了心的嘉靖帝赢了。不过之前明宪宗时,百官在文华门前哭宫,与皇帝争议慈懿皇太后下葬礼节的那场较量,却是宪宗皇帝服了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总的来,自永乐以后,还是文官集团占上风的时候居多。明朝皇帝虽然大多都很有个性,可是面对尾大不掉的文官集团,还是不得不时常捏着鼻子认输。

  两条暗红色的廷杖高高举在了空中,大汉将军发一声喊,廷杖就重重地劈了下去。他们已经看到了三德子的示意。廷杖分“用心打”和“着实打”,至于采取何种打法由监刑官按皇帝的意思决定。

  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那么就是“着实打”,可能会导致残废,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那么就是“用心打”,受刑的大臣必死无疑。三德子的脚尖此刻就是闭合的,大汉将军就知道,皇上这是要叶小天死。

  “呯!”

  “啊!”

  “砰!”

  “啊~”

  两记重棍,两声惨叫,第一声还比较短促,第二声就带上了颤音儿,叶小天愕然瞪大眼睛扭过头去,他一点都不痛,因为他身上趴着一个人,两记重棍都打在了那人身上。

  两个大汉将军愕然举着杖,他们一时也没应过来。他们高高举起大杖,重重地抽下去时,刘御史突然从围观人群中冲了出来,一个饿狗扑食就趴到了叶小天的身上,两记重棍抽在他的屁股上,登时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衫。

  “你们……不许动他!不许动他!”

  刘御史如愿以偿地挨了廷杖,虽说他是被误伤,效果远不如皇帝直接下令责打他,但好歹这也是廷杖,来日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也是一份可供炫耀的资历。

  叶小天愕然看着这位疼得花白胡须抖抖瑟瑟的老人家,心头一片茫然:“这老头儿干嘛这么维护我,莫不是要上演一场“孩子,我才是你亲爹”的狗血戏?”

  刘御史放声大呼道:“各位!此人就是我方才所说的叶小天!皇上这哪是要惩治不法,分明是公器私用,意图置其于死地啊!哎哟,好疼!好疼……”

  安非谙等人急忙上前想搀他起来,刘御史却赖在叶小天身上不肯起来:“不成!各位同僚,各位同僚,一定要护住叶小天,一定要阻止皇上啊!如果叶小天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国朝的耻辱!就是皇帝的耻辱!就是我等臣工的耻辱啊!”

  刘御史正大声疾呼着,远处突然一阵鼓噪,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大票深青色官袍飘扬而来,全都是身着青袍的的言官,御史台集体爆走了!

  英雄救美的情结几乎每个男人都有。这些向来以正义使者自居的御史言官们每一个都曾有过这样的幻想。而今,他们所做的一切既可以满足自己曾经的英雄救美的幻想,又符合他们身为言官的使命,他们如何不群起响应?

  冲在最前面的人是李博贤,李博贤一边走,一边振臂高呼,他呼的不是口号,而是出口成章的一篇“战斗檄文”: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天下臣民,陛下之亲也,人未有不爱其亲者。而今陛下坏祖宗之成法,既是毁其家室。假国器于私用,贪女色迫臣工,即是害其亲!”

  李博贤声音朗朗,振臂高呼着,忽然一眼看见左顺门前情形。不由一怔,刘御史这是……

  刘恒邑奋力撑起身子,高声道:“诸位同僚来的正好!博贤老弟来得正好!陛下图谋臣妻,欲杖死其夫。幸被老夫护住!陛下如此作为,何异于桀纣之君?我等臣子安能坐视,当有志一同,匡正君道!”

  刘恒邑抢了李博贤的首倡之功。心中还是有些惭愧的,好在他到了左顺门,正好叶小天被带出来要责打。而他上前阻拦,还抢得了最好的时机,替叶小天挨了两杖。如此一来,倒也不必一定要抢李博贤的功劳。

  所以,他抢先高呼,言外之意,这首功还是李博贤的。不过,他先到了一步,且救下了要被皇帝杖毙的叶小天,这桩名垂青史的大事,无论如何也是绕不过他了,求名得名,大愿得遂,也就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了。

  李博贤这才明白被他拔了头筹,好在刘老御史也识趣,既已挨了廷杖,又救下了将要被皇帝迫害而死的叶小天,已经有了极大功劳,又把这首倡之功还给了他。李博贤头脑反应也快,马上响应起了刘恒邑的话:

  “诸位,你们都看到了?皇上如此作为,何异昏君?我等得禄于朝廷,岂能尸位素餐、坐视不理,忠愤所激,鼎镬不避,方能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之治!今日在这左顺门外,我等就要伏阙叩请,请天子罪己悔过!”

  众御史纷纷响应:“臣等叩请陛下,忏悔己过!”

  一些正义感爆棚的文官也纷纷加入其中,义愤填膺地跟着呐喊起来。

  徐伯夷眼见群官毕集,群情汹汹,心情也有些忐忑。他忐忑,是担心这么多官员叩宫抗议,皇帝会让步放手,让叶小天再逃过一劫。但紧跟着发生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皇帝的大伴三德子三公公,竟然跑了!

  三德子一见刘御史趴在地上,翘着血淋淋的屁股好象摇着一面战斗的红旗,愤懑而自豪地控诉着、而李博贤率领斗志旺盛的众言官一脸亢奋,就脚底抹油,溜之乎也。不只他跑了,众太监、众锦衣卫大汉将军全都跑了。

  “这……这……”

  徐伯夷完全没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那群大汉将军里有个熟人,熊伟熊将军。熊将军跑到他面前时,急急吼了一嗓子:“公公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徐伯夷气得浑身发抖:太监们跑也就算了,你们是军人啊,你们跑什么?面对一群手无寸铁的书生,你们一个个披甲佩刀的,好意思逃跑?这点胆子都没有,要是让你们去保国卫城,还不都得举手投降?

  徐伯夷半道儿进宫,没有认干爹,缺少点拨,又是火箭式提拔,所以不知道左顺门这儿有一条很特别的规矩,那就是:文官在这儿打死人不偿命,这是大明疆域内唯一一处可以打死人不偿命的地方。

  左顺门原本也就是一道普通的宫门,并没有死刑豁免权,但是明正统十四年时,文官们在这里打死了三个人,从此这里就确立了一条并不记载于法典的特殊规定:“文官于此处打死人,无罪!”

  这条特权是英宗时的大太监王振促成的。王振蛊惑天子亲征,结果土木堡一战,大明元气大伤,英宗被俘。太后下诏,立英宗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当时朱见深年仅两岁,所以又指定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代理国政。

  当时满朝文武皆上书奏请诛杀王振及其党羽,郕王不敢做主,让大臣出宫待命,群臣大失所望,在左顺门伏地痛哭,坚请即时降旨,王振的死党锦衣卫指挥马顺要把大家撵出宫去,这一下激怒了众大臣,众大臣一拥而上,把马顺及其两个心腹活活打死。

  警戒宫门的锦衣卫见状大怒,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要替他们的长官报仇,如果真让这些锦衣卫动手,在场的大臣将无一幸免,危急关头于谦冲到郕王面前建议说,“请殿下宣谕百官:马顺之罪当死,打死马顺的人,无罪。”

  郕王听了他的话,大声宣谕,这一来锦衣卫才不敢动手,一幕喋血宫门的惨剧就此消弭于无形。从此,左顺门这里就有了一条连刑部也默认的规矩:大臣们在这个地方打死人,可循前例不予追究。

  公公们和大汉将军们都跑了,就徐伯夷晚了一步,于是,他悲剧了。眼见刘御史屁股开花,众文官群情激愤,一瞧这还忤着个太监不曾逃走,登时一拥而上,哗啦一下就把他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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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服软

  “皇……皇上……”

  三德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御案前:“奴婢奉旨杖刑叶小天,谁料有位御史突然扑上来护在了他的身上,紧接着都察院众御史群情汹汹,呼啸而至,哭天喊地,闹将起来,他们竟然……竟然……”

  “嗯?”

  “他们竟然痛骂皇上昏庸无道,要求皇上立即赦免叶小天,下‘罪己诏’痛悔己过!”

  “啊?”

  万历一听大惊失色,失声道:“台谏官们怎么知晓此事?啊!叶小天,一定是叶小天预知不妙,泄露消息怂恿言官,此子用心恶毒,当真该杀!”

  “皇上!”

  金吾卫轮值都督王海宇匆匆走进大殿,绕到御案后面,俯耳对万历皇帝道:“皇上,臣刚刚听到一个消息。有一个女子身着凤冠霞帔,立于午门之前,引得进出官员为之侧目,后有台谏官李博贤上前一番对答后将她领走,没过多久,李博贤便带着都察院全体官员冲进宫来,那女子没有宫牌,进不得宫,此刻正等在午门之外,又聚拢了一群官员围观窃议……”

  万历神色变了数变,沉声道:“那女子是谁?”

  王海宇道:“臣使人上前问过,那女子自承乃贵州红枫湖夏氏土官之女,名叫莹莹!”

  万历皇帝撑着御案,慢慢站起身来,咬牙切齿:“朱行书!你这个混蛋!你不是说夏姑娘愿意入宫,只是惮于婚约在身吗?你误了朕、你误了朕啊!”

  三德子欠身道:“皇上,众言官还在左顺门哭叫连天的,您看……”

  万历听见那似乎被魔咒诅咒过的左顺门就是一阵的心惊肉跳。老朱家的例代皇帝在这左顺门吃过太多的亏了,万历怔了半晌,才缓缓落座,对那些令人头痛的言官,他现在只剩下头痛了,还真不晓得该如何才好。

  三德子欠身道:“皇上?”

  万历咬了咬牙,额头青筋暴起:“朕贵为天子。岂能为叶小天和这班人所左右。你去,告诉他们,休被有心人利用。朕严惩叶小天,是因为他擅杀四位土官之故,绝非为了谋夺其妻。此事……此事完全是他那未婚妻为了替他脱罪,诬陷于朕。你叫他们速速散去,莫要被人蛊惑!”

  三德子一听,就跟嘴里吃了个苦瓜似的,快咧到耳丫子了,可皇上有旨,他做奴婢的不敢不听。如果不从。可也不致有杀身之祸,但一旦因此失去圣宠,对他来说,却比丢了性命还在难过。

  三德子灵机一动,马上跪倒,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道:“既如此,那奴婢这就去了。”

  三德子说着就哽咽起来:“奴婢自幼侍候皇上,实在不舍得皇上啊!皇上有胃寒的毛病。没有奴婢在身边照应,还请皇上自己保重身体,莫要吃些冷寒食物。皇上时常目眩头晕,再累了的时候,就叫程贵给皇上按摩头颈吧,他的手艺是跟奴婢学的……”

  万历听得眉头大皱,朕只是叫你去传道旨意而已,怎么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万历打断三德子的唠叼,不耐烦地道:“朕只是命你去传旨,又不是叫你去死。你啰嗦些什么?”

  三德子垂泪道:“皇上,我朝惯例,左顺门前打死人是不用偿命的。奴婢又是个阉人,没有罪过也会被文官们看作满身罪孽,真就被人打死了,连个冤屈都没处诉啊。现如今言官激愤,臣恐只一露面,就得被他们活活打死……”

  万历这才省起左顺门是有这么一条规矩,可也由此他更是悲愤莫名。寻常百姓被人堵了门口叫骂,也得还还嘴儿吧。这些言官堵了朕的宫门,大骂朕昏庸无道,朕竟连道旨意都传不出去了?

  万历恨恨地一拍桌子,对王都督道:“你去,速速派兵护着三德子前往左顺门传旨,务必护得他的周全。否则,朕唯你是问!”

  王海宇一听暗暗叫苦,好死不死的,我现在跑到皇上跟前儿打的什么小报告儿啊,这下被抓了壮丁了。王海宇不敢抗旨,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待他跟着三德子出了宫,一看熊伟盔歪甲斜地站在那儿,登时眼前一亮。

  王都督清了清嗓子,厉声喝道“熊伟!”

  “末将在!”

  熊伟赶紧整整绊甲丝绦,大步赶上前来。王都督正气凛然地道:“你去,速速带兵护着三德子公公前往左顺门传旨,务必护得他的周全。否则,本督唯你是问!”

  熊伟一听,心中不禁大骂,可军令如山,实在没办法,只好硬起头皮答应下来。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真要见势不妙,立即脚底抹油。三公公能救就救,若实在救不得,就搬六舅公出来,六舅公是王都督的老上司,不信他不给面子,还能真打自己军棍不成?

  熊伟点齐一路人马,护着三德子如临大敌地赶到左顺门,就见乱粥粥一大群人围成一团,叫骂着挥拳动腿,简直就是一班市井匹夫,哪还有一点清流言官的样子。三德子壮起胆子咳嗽两声,见根本没人听到,只好硬着头皮高声宣道:“众大臣听着,皇上有口谕!”

  一听皇上有口谕传达,正围殴徐伯夷,对他饱以老拳、踏之以脚的众官员这才停手,纷纷转过身来。这些官儿们有的帽子歪了,有的挽着袖子,有的袍袂掖在腰带里,还有一位大概鞋子不太合脚,踢人的时候又太用力,现在只有一只脚穿靴,另一只脚只能以白袜踩在地上。他们平素体力劳动太少,气喘吁吁,有几个还累得大声咳嗽,那样子可真够瞧的。

  三德子飞快地向他们脚下瞄了一眼,就见血肉模糊一个人,脸上又是血又是泥,还有参差不齐的几道鞋印,三德子登时生起兔死狐悲之心:“这也不知道是哪位兄弟,逃得慢了些,竟尔遭了这些文人的毒手哇!”

  此时的徐伯夷,三德子根本认不出来,一旁披枷戴锁的叶小天这时也才看到被众人围殴的徐伯夷,徐伯夷何止是满脸鞋印、血泥。他眼睛也青了,鼻梁也肿了,这时的形象他亲妈都不认得。叶小天又哪能认得出来。

  三德子见那些穷形恶相的言官御史们都向他看过来,不禁心惊肉跳,忙挤出一副谦卑的表情,用和缓的声调道:“皇上口谕:朕贵为天子。岂能为叶小天和这班人所左右。你等休被有心人利用,朕严惩叶小天,是因为……”

  ……

  万历皇帝让三德子去左顺门传旨,待三德子离开,万历也没心思批阅奏章了,只在乾清宫里等信儿。难怪万历忐忑。文官们抱成团儿的时候。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算是皇帝,除非宁可拼着让自己的江山元气大伤,也不敢跟他们死磕。

  尤其是,他这次所办的事儿确实不地道,这跟他爷爷嘉靖不同。嘉靖帝执意要封自己的生父为皇考,只肯认正德皇帝的父亲弘治帝为皇伯父,好歹还算是占了一个“孝”字,勉强有底气和文官们硬抗。

  他要夺人所爱,害人性命。这算什么?就算叶小天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旦他喜欢了人家的女人,这整件事也变质了。如今他匆匆找了些理由,能否说服那些一条筋的言官,万历实无把握,是以心中十分忐忑。

  万历皇帝正想着,忽然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道:“皇上,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兵部尚书乔翰文、都察院右都御史严亦非、礼部侍郎林思言……”小太监一连说了七八个名字,欠身道:“求见皇上!”

  万历一听心头便是一惊。言官堵了左顺门,这个时候这些朝廷大员求见,可以肯定,他们要求见必定与此事有关,这件事竟已闹得满朝皆知了么?万历皇帝失神半晌,才有气无力地道:“宣他们觐见!”

  呼啦啦,七八件大红袍一起涌了进来,充斥了整座乾清宫,一件件大红袍映得乾清宫里的光似乎都是红色的,通着一股子喜庆的气氛,但万历皇帝的心情,却是惨淡的……

  谁也不知道几位大臣和皇帝说了些什么,太监们候在外边,等了许久许久,直到被言官们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弄得衣衫凌乱的三德子公公回到乾清宫。

  三德子自幼侍奉于御前,一瞧常在宫里侍候的宦官和宫娥也都被赶了出来,就知道里面出了状况。他没有马上进宫,而是向一个侍立宫门外的小太监低声询问道:“谁在宫里?”

  那小太监一扭头,瞧见三公公这副形象,不禁吓了一跳,他也不敢问,只好压低声音道:“回三公公的话,首辅、次辅、三辅,兵部、礼部、工部等大员,全都在里面。”

  三德子紧张地道:“他们来做什么?”

  那小太监苦笑道:“小的人微言轻,哪里晓得这些朝廷重臣,要见皇上做什么,他们一进去,就请皇上摒退左右了。”

  三德子对皇帝还是很忠心的,他正犹豫要不要进宫给皇上站脚助威什么的,就见次辅许国带头从宫里面出来,三德子赶紧带头欠身施礼,直到一班大员走远了,这才吁了口气,拔腿就往殿里闯。

  殿里面其实还有一件大红袍,首辅申时行还没走呢。三德子急急忙忙闯进宫去,正要向皇上表忠心,就见申首辅站在御案前,对一脸惨淡的万历天子躬身施礼:“皇上,纳妃乃皇上的私事,无关天下,臣身为首辅,本不应干涉此事,奈何群情汹汹,不得已而从之。老臣以为,是否纳夏氏女为妃,皇上自可决断,一旦有所册立,则事实已成,些许小人鼓噪,不必理会的。”

  万历坐在龙椅上如痴如醉,一言不发,申时行叹了口气,长揖一礼,道:“臣告退!”

  申时行一转身,正好看见三德子,虽说这是御前近人,未必会把他这番话张扬给外臣知道,申首辅还是不禁老脸一红,连忙咳嗽一声,加快脚步走出去了。三德子走到万历皇帝身边,见他眼神发直,呆呆怔怔,不禁担心地道:“皇上?”

  两行清泪顺着万历的脸颊缓缓留下,万历皇帝哽咽地道:“朕贵为天子,想要一个真心喜欢的女人都不行吗?都要被他们如此欺凌吗!”

  三德子鼻子一酸,声音发颤地道:“皇上息怒,皇上……节哀。那些言官们也是不依不饶,依旧在左顺门前鼓噪不休,奴婢制止不得。皇上您看……”

  三德子把脸凑过去,让皇上看他脸上的掌印,万历皇帝却慢慢闭上了眼睛,一双睫毛剪断了他的两行泪水,万历皇帝用梦呓般的声音道:“你去,传朕的旨意,释放叶小天,羁押于馆驿之中,待百官议定其罪,再予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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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险死还生

  夏莹莹眼看着李博贤率领众御史言官气势汹汹地冲进宫去,心中的焦急与忐忑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久在朝廷的人才知道皇帝已经被文官们“绑架”到了什么程度,在外面人眼中,九五至尊的天子还是至高无上的,可以为所欲为的。

  一群羊斗得过一匹狼么?

  显然不能!

  在莹莹眼中,那些只会耍笔杆子、只会动嘴皮子的御史们就是一群羊,现在这群羊去找那头大色狼了,莹莹心中只是多了一丝希望,根本没有成功的把握。

  从不关心朝政、甚至对大明官场一直都没什么认知的莹莹根本不明白,大明的文官,自从永乐之后就发生了变异,他们不是羊,而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

  莹莹站在宫门前,站了许久,她已经懒得去理会进出宫门者异样的眼光,也懒得搭理那些因为好奇走过来向她询问缘故的大臣,随着时间的消逝,她的心越来越忐忑,掌心都已沁出汗水。

  宫门侧门处,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一道白色的人影。一直紧盯着午门的夏莹莹蓦然张大了眼睛,檀口张合了几下,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小巧可爱的鼻翅急剧地翕动几下,晶莹的泪突然就像泉水一般注满了她的眼睛。

  她看到了深深为之牵挂的那个人,她看到了叶小天。叶小天行刑前已经被剥去了外衣,只着小衣,发髻也被打散了,现在身着白色小衣,披头散发,与平日的形象大不相同,但莹莹一眼就认出他来。

  叶小天看到了莹莹,他欢喜地迎过来,先是急急走了几步,然后速度缓缓放慢下来,双眼注视着莹莹。一瞬不瞬,他的眼中也有晶莹湿润的光在闪动。

  通过那些御史们之口,他已经知道莹莹为他所做的一切。莹莹那一身醒目鲜艳的红色嫁服,映到他的眼中,再传递到他的心里,就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莹莹眼中的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她一直恐惧着,担心从宫中抬出来的是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现在看到叶小天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是他一步步地自己走出来的,莹莹心中无比地满足,好象她已得到了一辈子所有想要的东西。

  “小天哥!”

  莹莹喜悦地叫了一声。忽然拔足向叶小天飞奔过去。

  她穿着新嫁娘的凤冠霞帔。忘情地飞奔着,飞奔在高高的黄色宫墙下、飞奔在巨大的红色宫门前,宫阙壮观如同天上,她奔跑在那巍峨壮观的宫阙前,就像为了心中所爱,义无反顾地离开天庭的一个仙子。

  莹莹跑着、笑着、叫着,飞身扑了上去,叶小天张开有力的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莹莹使出全身气力,紧紧地抱着叶小天,好象一松手他就会飞走似的,夏莹莹贴在他胸前,喃喃低语:“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小天哥,你没事就好……”

  叶小天抱着莹莹轻盈动人的娇躯,贴着她的脸颊。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背,一句话都没说。女人喜怒哀乐到极致时,喜欢对人倾诉她的感觉,而男人大多不同,这时候,他们大多会把所感所悟深深地埋进心底,夯实、发酵,珍藏,偶尔会取出一点,一个人悄悄地回味,却很少愿意把它拿出来与人分享。

  直到莹莹放开叶小天,脸上还带着晶莹的喜泪,对叶小天道:“小天哥,你没事了么?”叶小天才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微笑道:“嗯!没事了,这一次,是你救了我!”

  叶小天眼中露出一丝怀念,柔声道:“那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在我眼中从来就只会闯祸找麻烦的小丫头,现在还真是了不起呢。一出手就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文武百官为你所动,堂堂天子向你屈服!”

  夏莹莹破啼为笑,咬着樱唇,眼波盈盈欲流地睇着叶小天,抬起手来在他胸口软绵绵地打了一下,娇嗔道:“好啊你!原来在你心里,人家就是一个傻呼呼的惹祸精!”

  叶小天轻轻将她拥回怀抱,柔声道:“傻姑娘也好,惹祸精也罢,我偏偏就喜欢了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

  夏莹莹被这蜜一样甜的情话打动了,温婉地贴在他怀里,静静地享受着那甜蜜温馨的感觉。

  “呃……咳!”李博贤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叶小天和夏莹莹扭头望去,李博贤笑吟吟地道:“恭喜两位,虽经风雨,终见彩虹!”

  夏莹莹赶紧向他施了一礼,诚心诚意地道:“找碴儿大叔,多谢你啦。”

  刘恒邑被同僚架着,一看夏姑娘向李博贤道谢,感觉自己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如果不说点什么,实在没有存在感,他马上挣扎站好,慷慨陈辞道:“姑娘,你不必道谢,我等御史,内存忠厚之心,外振正直之气,素以纠察过失、匡扶正义为己任。

  权者,人君统驭天下之具,岂可公器私用,滥施不法。圣人有言,凡有害于社稷人民者,皆为罪也!吾等科道,凡有益于国家者,虽死而不顾,日夜忧惧者,唯恐不能舍身以报国家……”

  刘御史比李御史还能说,出口成章,听得夏莹莹一愣一愣的。叶小天却敛了笑容,非常郑重地向他们行了一礼,肃然道:“各位大人,叶某多谢啦!”

  这些科道官可能有些愚腐,可能为了维护言官的责任、为了追求清廉之名有些走火入魔,可是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奇葩群体的存在,在遑遑天威之下,他能全身而退?

  对叶小天来说,这些科道官就是大明最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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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官儿,又叫中官坟,是埋葬太监的地方,即后世之中关村。因为太监被称为中官,所以专门辟给他们的这块坟地,就叫中官了。只是后世嫌不好听,改称中关。

  这个地方也不仅仅是用来埋葬死去的太监,一些还活着,但因年迈已经不能侍候人的太监遣散出宫后又无亲人的,也自发聚集到此地盖屋生活。同时给死去的老伙伴们看看坟。

  所以这个地方,白天死气沉沉,晚上阴气森森。基本上没人来。

  沦落到这里的太监大多很穷,可是他们在宫里一辈子,大多也能有点积蓄,再加上无儿无女。没什么消费,有的临死之前尚还有些许积蓄,就会带进棺材里了。

  但是这笔钱多也多不到哪儿去,而且古人大多相信一点:太缺德了是要遭报应的。最缺德的事儿是什么?不是踢寡妇门,而是刨绝户坟。人家都无后了,死后连血食祭祀都没指望。你再刨人家的坟。那不是极损阴德的事儿么,所以就连泼皮无赖对此也颇为忌讳,轻易不会潜至此处,打主意从太监们的坟茕里寻财路。

  不过,万事无绝对,有些人就是不在乎的,尤其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比如李进忠。

  李进忠,北直隶肃宁人。今年十九岁。他自幼家贫,整日里混迹街头,跟着一班泼皮无赖厮混,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因为各个行当都干过,居然懂得骑马射箭,多少有些本事。

  李进忠好色、好赌,凭着他的机灵劲儿以及比起其他同行多少强些的本事,偶尔还能赚些外快,但他一文钱也攒不下。全都用到女人的肚皮和赌桌上了。

  不过,小赌怡情,大赌哪有发财的。饶是李进忠机警,还是着了别人的算计,前两天在赌桌上一下子输了一大笔钱。对方是一个很有势力的大泼皮,手下几十号人,李进忠哪里敢欠他的赌债不还,可一时之间,他实在无处筹措这么大的一笔钱,便把主意打到了中官坟的太监们身上,干起了盗墓的勾当。

  夜半三更时分,李进忠提了一把短锹,揣了一只蜡烛,鬼鬼祟祟地潜进了中官坟。那些老太监们的居处是一片低矮交错、混乱不堪的平房,为了谋生糊口,不少太监在院里都养了鸡鹅一类的家禽。如果李进忠想潜进去,势必惊动这些家畜。不过李进忠本来的主意也不是打这些活着的太监的主意,他的目标在那些坟茔。

  李进忠因为欠了赌债还不上,白天刚刚被债主带人狠狠地打了一顿,此时一瘸一拐的。他提着短锹,蹒跚地绕过平房区进了坟地,四下看看无人,便随意选定一处坟,壮起胆子挖了起来。

  这是一座新坟,土质松软,比较容易挖掘,饶是如此,待那一口薄棺露出来,李进忠也累出了一身臭汗。求财的贪念压住了他心中的恐惧,李进忠跳进墓坑,从后腰里抽出撬棍。

  那棺材就是几块薄木板充数,轻轻松松就撬开了,李进忠点燃了蜡烛,往棺里一照,因为是刚刚下葬的尸体,尸体还没臭,李进忠很满意。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新坟,也是担心老坟的尸毒和恶臭,他不是专业的盗墓人,一旦弄不好,再染一身尸毒重疾,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进忠在尸体上摸索起来,谁料他摸了半天,竟未找到一件值钱的东西,那尸体身上穿的是太监服,拿出去也换不了两文钱,李进忠想到自己欠了赌债,再若还不上,被债主抓住不是砍手就是剁脚,必成残废,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李进忠一把揪住那太监尸体的衣领,狠狠地抽起了他的耳光:“你个王八蛋!你个死老公!亏你还是混宫里的,你怎么就不知道攒点钱!你怎么就不知道攒点钱!你个王八蛋!”

  李进忠一边骂一边抽,不提防那尸体被他抽打着,忽地**一声,竟尔张开了眼睛,李进忠这一惊非同小可,尸变了?李进忠吓得嗷地一声叫,就要手足并用地爬出去。

  但这新坟土质松软,他仓惶之间手脚又不大听使唤,手忙脚乱地挣扎半晌,却没爬出多高,足踝被那“太监僵尸”冰冷的手指一把攥住,尖叫道:“别……别打了,救命啊!”

  “救命啊!”李进忠也尖叫了一声,突又一怔:“不对啊,该我喊救命才对,这僵尸喊什么救命?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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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大智若愚

  清晨,叶小天悠悠醒转,只觉口干舌燥,正要起身拿杯水喝,忽然觉得大腿发麻,睁眼一看,就见莹莹抱着他的大腿,蜷缩着身子,像只小猫儿似的睡的正香。

  叶小天敲了敲脑袋,脑海中依稀还记得昨晚岳母大人和三娘子都在,他是去向三娘子道谢的,三娘子置酒款待,莹莹一旁陪着。有岳母大人在,怎么会容他们二人宿在一起?

  叶小天四下看了一眼,确认他依旧在三娘子所居之处的花厅,莹莹的脚边有一条薄衾,已经被她踢到一边,叶小天肚子上也搭着一条薄衾,叶小天看看莹莹睡得红润的笑脸,不禁微微一笑,心中泛起一丝甜意。

  昨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莹莹身上便呼呼睡去。夏夫人本想让叶小天的随从把他扶回去休息,但莹莹生怕移动中会吵醒了他,所以坚持要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好好睡一觉。

  事情到了这一步,夏夫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叶小天当成自己的女婿看待。虽说莹莹和他尚未完婚,依照礼教大节,这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夏夫人也非中原人氏,倒也不是非常在乎。再说,叶小天已经烂醉如泥,还能做什么?

  三娘子是草原上的女中豪杰,草原女子对男欢女爱的事更加看得开,丝毫不觉非礼,反而有意玉成,便邀夏夫人与她同寝,就让叶小天和莹莹歇在花厅。

  夏夫人本就有意巴结三娘子,有此强援,对夏家是极有利的,便也顺水推舟地住下了。只不过,她们都以为莹莹要辛苦的很,要嘘寒问暖地照顾叶小天一宿。莹莹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小孩子性儿依旧挺重的莹莹只撑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她的睡相并不老实,睡着了便会找最舒服的姿势以及最舒服的枕头。于是,本来是叶小天枕在她的腿上。及至天明,却是叶小天的大腿被她枕得发麻了。

  叶小天一动,莹莹也就醒了。她揉揉眼睛,娇憨地坐起来,忽然发现自己是枕在叶小天腿上,不禁吐了吐舌头。昨夜的事她可记得清楚,这时不免有些脸红。

  向叶小天表功,表示自己是一个如何温婉贤淑、体贴温柔合格小娇妻的话自然是说不出来了。不过她也是绝不会承认本来是要照料叶小天,结果却把叶小天做了枕头的真相说出来的。

  叶小天轻轻抱住莹莹,小声道:“伯母呢?”

  莹莹道:“三姐留我娘住下,在三姐那儿呢。”

  “哦!”

  叶小天抚着莹莹睡得微显蓬松凌乱,却也给她凭添了几分女人味儿的秀发,享受了一阵温馨、安静的感觉。莹莹温驯地偎在他的怀里,忽然想到两人当初逃出靖州,一起宿在破庙的时候,清晨醒来,她也是偎依在叶小天怀里。此时想来,异常甜蜜。

  叶小天觉得如此安闲轻松的氛围下,似乎正合适他说出自己的心病。便道:“莹莹。”

  “唔?”

  莹莹此刻的确很安静,在叶小天的怀里依偎了一阵儿,她又起了困意。眼神朦胧地正想再睡个美美的回笼觉呢,所以答的很是慵懒,若搁在平时,叶小天听到这么柔媚的回应,少不得就要上下其手狎戏一番,不过此刻他正有心事,倒是没起这个心思。

  叶小天咳了一声。期期地道:“呃……,莹莹啊。你离开贵阳州后,发生了很多事。很多……这个……我想跟你说说。”

  莹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往他怀里靠了靠,找了个更舒坦的睡姿,娇慵地道:“那你就说嘛。”

  “咳!事情是这样的……”

  叶小天开始了讲述,自莹莹离开贵州时间虽短,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那些诸侯争霸、勾心斗角的事情叶小天都没有讲,这些事与莹莹无关。他只捡和展凝儿、田妙雯有关的事一一说给莹莹听,一直说到他被解赴京城,田妙霁临危受命。

  莹莹的睡意早就没了,她已盘膝坐起,一双眼睛随着叶小天的讲述越睁越大,叶小天讲完了,有些心虚地瞟了她一眼,干巴巴地道:“事情……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了”

  莹莹轻轻叹了口气,叶小天心中一紧,赶紧道:“我……其实我也是……迫于……迫于无……”

  莹莹有些伤感地道:“凝儿姐姐好可怜啊。”

  “啊?”

  叶小天蓦地抬起头,愕然看向莹莹。他没想到莹莹的头一句话竟然是关于凝儿。其实凝儿目前的处境他也不是不关切,只不过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出京城的少年郎了,这几年阅历愈增,人也越发成熟起来,他已经明白,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事都是你想就能办得到,又或者只要你想只靠你一个人就一定能完成。

  尤其是情感这种两方面的事,更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双方需要共同的努力才行。如果凝儿抛得下一切,他就是动用武力把凝儿硬抢过来都行,何况凝儿一身武功,展家又没限制她的来去,她想走随时都可以走,但她走得开吗?那道锁在她心里。

  这道锁只能靠她自己打开,在她打开这道锁之前,叶小天就算把她强行抢走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叶小天明白她的处境之艰难,更明白这时候自己若是与她进行接触,反而会起到火上浇油的反效果,所以动作才不多。

  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凝儿现在的特殊处境,还有一个原因是:在叶小天心中,凝儿是那种最为直率爽朗的女子,性情也最为坚强果毅,情感上的纠葛会叫她苦恼,却绝不会打败她,让她变成一个伤风悲秋的苦情女子。

  可在饱受相思之苦的莹莹看来,此时的二姐凝儿一定心力憔悴,苦不堪言,不免大生同情之感。

  叶小天咳嗽两声道:“凝儿素来坚强,应该还好吧。现如今她只是囿于家族的束缚不得自由。她伯父刚死。我也不好与她频繁往来。”

  说到这里,叶小天苦笑一声,道:“自我离京去了贵州。几无一个宁日,时时疲于奔命。纵然想要往来,怕也不得空闲。你放心吧,等时日久些,两家仇怨淡了,总有解决办法的。”

  夏莹莹俏巧地白了叶小天一眼,道:“哼!去见二姐和我你就没时间,倒有时间再去勾搭我大姐,是不是?”

  叶小天摸起了鼻子:“唔。这个不同的,我去贵阳,既为迎接抚台大驾,也是为了联田抗杨,交结各路土司,同时也是作为一方新任土司,在大家面前露露脸儿,谁想到……嗨!真的是大大地露了脸儿。”

  莹莹抢白道:“嗯,不只露了脸儿,还顺道儿勾搭了一个美人儿!”

  叶小天见她如此表现。反应并不过激,稍稍放下了心,嘿嘿地干笑两声道:“阴差阳错!阴差阳错而已。你……要是你不同意的话……”

  莹莹乜着他。道:“那就怎么样?你把她赶出卧牛山?”

  莹莹虽然有些呆萌,人却不傻,如何不知道他是得了便宜卖乖,岂能遂他之意,这一番抢白,弄得叶小天理屈辞穷,更无话说,只好讪讪地道:“那样的话,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莹莹哼了一声。有些不甚情愿地道:“大姐心眼儿有点多,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倒觉得你身边有个女诸葛样的人倒也不错。你现在不比当初了,需要有人能帮到你。我傻傻的,实在帮不了你什么。”

  叶小天大喜,忙握住她的手,甜言蜜语道:“我喜欢你,是要娶回家做老婆的,又不是请师爷,需要你帮我什么?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如果一定要贪图你的本事,和贪图你家的权势、地位有什么两样?”

  “是么?”

  莹莹眼珠转了转,问道:“那你喜欢妙雯姐姐,有没有理由呢?”

  “呃……有的!”

  叶小天的脑筋飞快地一转,就决定说实话。女人嘛,总喜欢自己特别一点的,如果说他喜欢田妙雯也没有什么理由,那岂不是把她和莹莹置于同一地位了?叶小天和莹莹定情在先,对她还是有些愧疚之心的。

  叶小天便道:“妙雯冰雪聪明,容颜妩媚,性情温婉,楚楚可人,自然……自然是招人喜欢的。”

  莹莹嘟起了嘴儿,忿忿不平地道:“那凭什么你喜欢她就有理由,喜欢我就没有理由?不行,我也要理由!”

  “啊?”

  莹莹瞪圆了美丽的大眼睛,气愤愤地道:“干嘛,看你这么为难的样子,难道人家就没有一丁点优点吗?”

  “有有有,当然有!”

  夏大小姐明显是把他和田妙雯的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她活泼的性格是其中一个原因,她和田妙雯本就是金兰之交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同时也说明这个看起来呆萌的一塌糊涂的小丫头,其实也是不乏智慧的。

  既然阻止不了,听明了整个过程之后,也明知道不可能再去阻止,又何必揪住这件事不放?小聪明和大智慧是两码事,莹莹能让叶小天这么喜欢,可不仅是因为她出众的美貌和呆萌讨喜的性格。

  叶小天被她的大度宽容感激的一塌糊涂,一大堆的赞美立即不要钱的奉上:“莹莹姑娘你美得祸国殃民,聪明的大智若愚,可爱的一塌糊涂,就算瞎子都会喜欢你的……”

  夏莹莹学着叶小天的样子揉了揉鼻子,疑惑地道:“这是在夸我吗?”忽又转为欢喜:“嘻嘻,人家就当你是在夸我好啦……”

  叶小天和夏莹莹在那儿“斗志斗勇”的时候,金銮殿上也在斗智斗勇,腹黑宅男朱翊钧正跟穷横穷横的科道官以及战斗力爆表的行政官斗得不可开交,而行政官和科道官同时也在互相攻计,金銮殿上真是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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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楼歪了

  早朝,万历一上金殿,便往御椅上疲惫地一坐,显得有些萎靡不振。他是天子,堂堂天子想要一个女人,居然败得如此容易,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这个事实对朱翊钧的打击着实有点大。

  忽然之间,他就有些意兴索然。九五至尊的皇帝又能怎么样?坐在这高高的龙椅上,看着齐齐俯首向他高呼万岁的群臣,万历只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众卿平身吧……”

  万历懒洋洋地扬了扬手,声音有气无力,众大臣对皇帝如此模样略感意外,因为万历皇帝给大家的印象一直都是兢兢业业、恪职尽守。身为帝王尤其要注重仪表,朝会上岂能如此随意?

  记得前两年京师大旱的时候,万历帝亲自祭天祈雨。祈雨当天,皇帝亲率百官步行十余里到天坛去,经过一番冗长而繁复的祈雨仪式后,又不顾劳顿,坚决拒绝乘辇,再次顶着烈日步行回宫。

  为了表示祈雨的虔诚,当日他还特意下旨免除清道,破例让沿途百姓一睹天颜。那番举动,不但令群臣百姓无限感动,更有不少人潸然泪下。

  如果搁在平时,马上就会有御史上前严厉批评天子了,不过今天御史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们只是略感诧异,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百官奏事,御例都是先处置外臣使节的事,再处理地方进京大员的事,最后才轮到在京官员奏事。今日既无外臣使节,也无大员进京,直接就到了朝臣议事的步骤。

  三德子刚刚说罢“有本早奏”,便是一声清越如凤雏、抑扬如名旦的高呼:“臣~有本奏!”

  这声音是专门练过的,不过要说得精气神儿如此饱满却也不容易。万历皇帝向声音传来之处扫了一眼,就见一个六品青袍官儿雄纠纠、气昂昂地出了队列。

  金殿太大,文武两班队列太长,六品的官儿官阶又太低,所以那人是站在班尾的。这一声喊罢,他得往前走,此时正捧笏快步而上。向御前赶来。

  万历一看他这副架势就有些心惊肉跳,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官员至少五品,而五品是要穿红袍的,所以满堂朱紫不仅是形容在场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官员。更贴切的用处正在于大明的朝会。

  在这种场合,不着红袍的低阶官员除了皇帝指定要参加朝会的,就只有一种人可以不请自来。那就是科道官。这些官职极低,但无人不可弹劾的特殊人物。

  今天万历可没特意召见什么小官,那这青色官服的人必然是御史了。

  果然,真的是御史!

  那个青袍人胸脯挺得老高。万历皇帝已经看清了他胸前的补子。补子上边一只独角兽就像那御史一样,雄纠纠气昂昂的,怒目圆睁,威风凛凛,正是御史才有的补服图案:神兽獬豸。

  “皇上,臣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臣欲请天子与殿上诸公,众议贵州卧牛岭长官叶小天擅杀四方土官一案。”

  朱翊钧一听拂然不悦,沉下脸色道:“此小事也,何必大张旗鼓。朝堂之上。当议天下之大事。此等小事,卿可形诸文字,奏报于朕,由朕批送有司处理即可!”

  跟我摞脸子?专门负责找碴儿的御史大人穷横穷横的,还就不怕有人给他脸色看。

  李博贤马上正色道:“皇上,叶小天乃西南边陲一土官,他的所作所为,关乎西南边隆之安危,怎么能算是小事呢?常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吴楚争桑之战。不过是因为一棵桑树,一方土官难道不比一棵桑树更重要?须知……”

  御史之可怕,除了他们得理不饶人,还有他们聒噪的本事,那唠叼的功夫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万历皇帝只是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李御史便滔滔不绝起来。

  万历皇帝皱着眉头听了一阵儿,眼见他没完没了,便打断他的话道:“罢了,那就议一议叶小天的罪名吧,不知众臣工对叶小天一案,以为该如何处断?”

  关于叶小天在贵州的所作所为,在内阁的坚持下,已经以邸报的方式传达给了各部司衙门,文武官员们都很清楚此事。

  一直以来,武将在朝堂上几乎都是打酱油的,负责站班而已。他们插话,通常是在涉及重大军事行动时,不过即便是军事行动,主要决策者也是文臣,要由他们来决定打还是不打,打的话打成多大的规模,达到什么样的战略目的,这已相当接近现代的军事决策,其战争目的也定位的很准确:为政治服务了。

  可叶小天一案严格说来,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今日却有多位武将主动发言,认为叶小天只是自卫反击,而事由更是那几个死掉的土官无视朝廷,叶小天之所为是捍卫了朝廷的威仪,所以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当赏勿罚。

  至于其他朝臣,也是各有看法,斩、贬、谪、流、惩、罚,各有说辞。万历皇帝今天心情不好,眼见话题一开,一只鸭子就变成了五百只鸭子,叽哩呱啦吵得不知所云,心中真如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朱翊钧不耐烦地转向首辅申时行,问道:“申阁老以为如何?”

  申时行为人圆滑,他是比较倾向于顺从皇帝的意思的,他当然清楚皇帝恨极了叶小天,只有赞成判处叶小天死刑才能取悦天子。不过做为文官代表,他敏锐地发现许多文臣都倾向于宽赦叶小天。

  对于这些文官的态度,他也不能不予考虑,否则作为首辅、文官集团的最高代表,却处处同本阵营的人唱反调,那他很快就会被大家孤立起来,变成一个空架子首辅。

  所以,申时行只一斟酌,便提出了一个折衷之策:“老臣以为,叶小天之所为,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可酌判流……或谪之刑。”

  申首辅又打起了马虎眼,流刑是要免除官职。流放边荒的,而谪则是降低职务异地安置,头一条是为了迎合皇帝。后一条是向百官妥协,这样的说法两方面都不会很满意,但也不会因此对他产生敌对的情绪。

  万历现在已经不指望处死叶小天了,申首辅的回答虽然些圆滑。却也勉强能让他满意,便顺水推舟地道:“阁老所言有理,叶小天擅杀土官,虽有情由,不可原囿,可免去官职。充军琼州崖县。”

  万历一句话。就把叶小天发配去了瘴疫横行的天涯海角。可万历话音刚落,就听文官之末又是一声清朗的高呼,那抑扬顿挫的腔调,很明显和李博贤一样,是在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臣,反对!臣~有本奏!”就见一抹靛青色的身影倏地一下从文班末尾闪出来,雄纠纠气昂昂地冲上前来,顿时百官侧目。

  这老夫子正是刘恒邑,刘老夫子做了半辈子御史。名声并不彰显,很多朝廷大臣都不见得认得他,可现在认得他的人却极多。因为他挨过廷杖,挨过廷杖就意味着他是清流中的清流,贤臣中的贤臣,刘御史的大名已经在士林中广泛流传开来,一朝成名天下知了。

  “臣,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恒邑,弹劾阁臣申时行,专恣自断。威凌皇上!”

  明明是万历顺水推舟,引用了申时行模棱两可的意见,可刘御史却直指内阁首辅,显然是要挑起科道官与行政官之间的大战了。

  本来打算袖手旁观的一些行政官和监察官登时精神一振,叶小天算个屁,事情关乎到他所在阵营的兴衰了,这就直接关系到他本人的利益了,岂能不予关心。

  刘御史一边走一边高声弹劾其罪:“各部各院都设《考成簿》,记录官吏功过,送内阁考察升降,则命官之权,系于其手矣;吏部、兵部挂选官员,都得经内阁认同,则吏、兵两部形同虚设,文武权柄集于一处矣;督抚巡接办事,无不密谒内阁大臣请教;内阁首辅奉诏拟旨,独自行事。则置我圣天子如虚设矣!”

  刘御史步伐不快,但声音铿锵有力,等他赶到御案前面时,稳稳站住,高声道:“我太祖皇帝曾立下规矩:‘后世子孙不得预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斩!’今内阁首辅虽为阁老,无异于宰相!臣请诛申阁老,以正朝廷!臣请削内阁之权,以正天下!”

  刘恒邑临退休,事业焕发了第二春,士林声名就是权势地位,他现在有底气这么说话。

  申时行也很干脆,刘恒邑点出他的名字时,他就把官帽摘下来了,刘恒邑说到第二条罪名时,申时行已经跪在地上。

  这也是规矩,只要有台谏官弹劾,不管你自认为有罪无罪,又或者皇帝会不会惩罚你,你都得先免冠下跪,以领教训,要等皇帝问你时才能申诉。

  腹黑宅男天子看了申时行一眼,幽幽地问道:“申阁老,你怎么说?”

  申时行马上一顿首,慷慨陈辞起来。

  他和言官的矛盾由来已久。其实双方也曾有过一段蜜月期。申时行本是张居正的心腹,但张四维上台后,清算张居正,申时行也不得不违心附和,在张四维丁忧,由他继任首辅后,也只能沿用张四维的路子,广开言路,此举当时颇得御史和文官们赞誉。

  但言官们指斥张居正遏阻言路罪状时,不可避免地要提及张居正的得力助手申时行,申时行忍无可忍,从此便与言官们公开交锋了。今日申时行没想到台谏官会利用这个机会向他发起挑战,陷入了被动,不免心中凛凛,马上打起精神全力应对。

  申时行高呼道:“刘御史所责,皆为内阁应有之权,所议所决,无不呈交御览,从无擅自行事。内阁中若有大臣御私舞弊,皇上圣明,可罢黜之。但若因一二阁臣循私舞弊,削弱内阁之权,未免因噎废食!失去臣劳君逸的目的,如果科道以为老臣跋扈,臣自请处分,告老还乡就是,但内阁诸务乃祖宗成法,不可变!”

  申时行固然圆滑,可能做到内阁首辅,又岂是常人。这番话说的漂亮,他自辩的这番话,完全把内阁的利益放在最前面,至于他个人,只是略略一提,最后更提出他可以去职,内阁不能削权的话来。

  这一来,他就把自己扮成了整个行政官团体的利益代表,获得了全体行政官的认可与支持。果不期然,申时行话音刚落,内阁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六部九卿,各衙司大臣,纷纷下跪,声援起来。

  武官行列,勋戚功臣行列之外就是文官行列,众行政官这一跪,满堂朱紫中,文官序列里只剩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叶千尺和右都御史严亦非在那儿“金鸡独立”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出班,跪倒,除冠,高呼道:“申阁老自辩犀利,然听其言如何,观其行如何?今叶小天一案,还不是申阁老一言而决?阁臣跋扈,科道唯有噤若寒蝉矣。台谏官不可言,留来何用?臣请除官,告老还乡!”

  二人言犹未了,可以不请自来的众言官忽然自金銮殿外一拥而入,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居首,六科给事中紧随其后,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多人鱼贯而入,齐齐跪倒,官帽铺了一地:“臣请除官,致仕为民!”

  对于科道官和行政官的狗咬狗,腹黑宅男皇帝朱翊钧平时是很喜闻乐见的,因为身为皇帝,最重要的帝王心术就是在大臣们中间搞平衡,可今天万历皇帝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悦,只有一种辛辣的讽刺感。

  在他看来,为什么有备而来的科道官把目标对准了内阁,继而瞄准了整个文官团体?为什么行政官们也把对手放在了监察官身上,而不是他这个皇帝?很简单,因为在人家眼里,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是他。

  “呵呵……”

  面对纷纷摆出辞职自清的行政官和监察官,万历皇帝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对于高踞上座的自己,更是感到由衷的厌恶。不过,他毕竟是皇帝,而且是个很聪颖的皇帝,只是简单一思索,他就做出了权衡。

  要保申时行!

  原因很简单,老申作为首辅,还是很听话的,而台谏官们近来却是风头正劲,得压一压。万历皇帝开口道:“申阁老所言有理,刘御史所劾夸大其词了,申阁老请辞之举,朕不准。申阁老请起!”

  申时行本来就没想走,一听这话,马上把官帽又扣回头上,站了起来。

  万历皇帝看了看端端正正跪在那里的叶千尺和严亦非,道:“科道官之职责,本就是纠察百官之失。为了能让你们畅所欲言,国朝规矩,台谏官可风闻奏事,你们有所弹劾,便是尽了本份。动辄声言辞官,岂非要挟君上?”

  这帽子扣得重了点儿,一向以忠臣中的忠臣自许的叶千尺和严亦非面对这句诛心之语,立即顿首道:“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万历皇帝淡淡地道“既无此意,那就起来吧!”

  叶千尺和严亦非无奈,只好拾起帽子站起,万历皇帝冷冷地道:“朕令尔等所议者,唯卧牛司长官叶小天之罪,众卿不必涉及其他,只议叶员之罪便是了。”

  叶千尺和严亦非与申时行、许国等人虎视眈眈地对视一眼,终于放弃了决战的念头。兵部尚书乔翰文眼见情状,向同属鹰派核心成员的几名死党悄悄递了个眼色,礼部右侍郎林思言便轻咳一声,出班奏道:“对于叶员该当如何处置,臣有一番见解,愿奏于天子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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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道貌岸然

  朱翊钧眉头一展,赞许地看了林思言一眼,虽然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态度,起码这跑得不知所云的话题终于又算是回来了。朱翊钧欣然道:“林卿有话只管讲来。”

  林思言欠身道:“臣以为,叶小天在贵州固然有擅杀四大臣之罪,然则这四位土官目无朝廷,刺杀命官,挑起争端,亦有不容宽赦之大罪。叶小天是在受到他们刺杀的情况下愤而反击,方才杀人。

  方才首辅大人讲,叶小天是情有可原,罪无可恕,依臣看来,他是罪无可恕,情有可原。故而对叶小天,臣以为,可贬其官,这也合乎我大明祖制。对于无为、犯过,而无极罪的土官,朝廷一向是以贬其官爵为惩的。”

  “臣反对!”跳出来的居然不是某一位迎合圣意的勋戚功臣,也不是专门跟行政官过不去的监察官,而是林思言同衙为官的礼部左侍郎高启愚。

  高启愚跟林思言一向不合,原因无它,只因他们两个是竞争对手。高启愚做左侍郎有年头了,眼看着礼部尚书老迈,快要到了致仕的年龄,如果右侍郎之位虚悬,高侍郎就有极大可能上位,不提防半路跳出个林思言来。

  林侍郎比他年轻几岁,但是精明能干,官声极好,而且官场人脉也不俗,通政司、兵部、都察院等几个要害部门都有关系极为融洽的朋友,高侍郎深深地感受到了威胁,所以自从林侍郎进入礼部,两人便明争暗斗,一刻也不消停。

  高启愚躬身道:“罪无可恕,情有可原。情有可原,罪无可恕。堂堂大臣,在这殿堂之上,居然玩弄这些文字游戏么?叶小天有罪无罪?擅杀大臣就是有罪!擅用匹夫武力用诸于公事,就是有罪!

  就算他是迫于无奈,他事前可曾告发于官府?事后他可曾向朝廷请罪?以上种种。一样也无,何也?盖因此人同样目无朝廷!说到底,叶小天与四位土官不过是私人恩怨。挟隙仇杀理当严惩。是故,臣以为,该当把他发配琼州!”

  林侍郎冷冷地道:“四土官居心不良,屡下毒手。时抚台未曾上任,叶小天求告无门,予以反击,有何不可?”

  高侍郎反驳道:“抚台不曾上任,还有阜台,阜台之上。还有朝廷。难道那贵州便是不法之地,只能任由他自行其事吗?”

  林侍郎仰天一声长笑,道:“贵州情形如何,高大人你不会不清楚吧?如果你要说那里是法治之地,朝廷管得了那些跋扈的土官,那就是欺君罔上!土司自治其民,自统其地,自征其税,自领其兵。俨然国中之国,叶小天一案,足可以看出该地土官是何等的目无朝廷!朝廷要加强对贵州的治理,改土归流是唯一的良策!”

  严亦非捧起笏板道:“臣附议!”

  乔翰文也捧起笏板道:“臣附议!”

  吏部考功司郎中文竹生肃然道:“贵州是否改土归流,牵一发而动全局,臣以为,该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太仆寺丞胡承嗣出班道:“文大人所言极是,我朝自太祖时起,就已开始经营贵州。所用之策时急时缓,因时因势而定。今贵州无事,偶有不法,未涉叛乱,骤起刀兵,恐酿大变呀……”

  万历皇帝无力地扶住了额头,他依稀记得,是要议叶小天之罪来着,后来好象发展成礼部左右侍郎互相攻讦,礼部的内斗尚未战出个结果,话题又变成了一项关乎朝廷的重大国策:改土归流!这个淡扯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礼部高侍郎沉声道:“诸位大人,皇上要议的是叶小天之罪!这改土归流之事,还是先放一放吧!”高启愚话音刚落,云南道监察御史王留川长笑一声,又跳了出来。

  礼部右侍郎林思言和都察院右都御史严亦非是好友,志同道合,同属鹰党。当然,鹰党并没有明确的政治纲领,也没有开宗立派,只是为了概括这些人,由笔者归纳总结的一个名字,朝廷诸公并不知道他们这个小团体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只知道他们私交甚笃。可仅此一桩就够了!

  监察官们是反对严惩叶小天的,林侍郎也是认为应该从轻发落的。现在高侍郎和林侍郎唱反调,林侍郎和监察系统的二把手又是好朋友,御史言官们会站在谁一边?

  王御史早就憋足了劲儿要表现一把了,只是林侍郎太会打岔,莫名其妙地就把话题引到了改土归流上,现在高启愚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正好方便他出手。

  王御史捧笏向皇帝行了一礼,道:“皇上,四土官跋扈枉法,无视朝廷,害的是朝廷的百姓,动摇的是陛下的江山!叶小天愤而反击,悍然杀死四个土官,宵小凛凛,震慑的是不法之徒,维护的是大明天下。纵然有先斩未奏之罪,难道应该严惩吗?”

  不等皇帝回答,王御史身形一转,便向高侍郎一指:“此人居心叵测,主张严惩叶小天,实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高启愚又惊又怒,道:“你胡说,我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王御史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冷笑一声,又复转向朱翊钧,高声道:“臣王留川,弹劾礼部左侍郎高启愚,有谋反不轨之心!”

  “卟嗵!”高侍郎直接就跪了,把官帽一摘,跟方才内阁首辅申时行一样,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也只能耐心听人弹劾。

  万历皇帝眼见他们互相攻讦,把这一场朝会变成了一场闹剧,心中好不悲凉:“我老朱家的江山,就是找了这么一批,在替朕管着么?”

  可饶是他早知道这些御史有些喜欢夸大其辞,听到谋反这么敏感的事儿,还是不由提高了警惕。

  万历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御史虽有风闻奏事之权,也不可无端诬陷大臣。高侍郎有何不轨之心,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朕绝不饶你!”

  王留川昂昂然道:“皇上,礼部左侍郎高启愚主持南直隶乡试时,曾出题《舜亦以命禹》,嘿嘿!谁是舜?谁是禹?高启愚主持南直隶乡试。是当时的首辅张居正指定的人选。此人居心不良,这是要劝进张居正做皇帝呀,他故意出此命题。测试士林民意,同时也是有所暗示,希望能明白其意又想钻营的人劝进!”

  高启愚都快气哭了,他真想高呼一声“冤枉”。可皇上还没问他话呢,他什么都不能说。把个跪在金銮殿上的高侍郎气得浑身哆嗦。万历皇帝再度转向申时行,淡淡地道:“首辅以为,高卿有罪么?”

  申时行一听万历皇帝依旧称高启愚为卿,显然是未曾因此怪罪,急忙说道:“王御史以此暖昧陷人死罪。若皇上信从其言。臣恐谗言将接踵而至,文字之狱,绝非太平王朝气象!”

  万历皇帝微微颔首,申时行向他的同党吏部尚书黎秋雨使了个眼色,倒底是官场上的老搭档,黎尚书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怒气冲冲出场道:“王留川依仗御史特权,谗言欺君,构陷大臣。若不严惩,台谏官将肆无忌惮了!臣以为,当把王留川贬出京城,以作惩罚!”

  万历对这些人早已深恶痛绝,马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可还没等他说话,都察院左都御史叶千尺和右都御史严亦非便不约而同地出班,跪倒,除冠,高呼起来。风闻奏事乃言官之权。皇上若准了黎尚书所言。从此科道万马齐喑了!”

  给事中王士性、御史李植双双跪倒,高呼道:臣王士性(李植)弹劾吏部尚书黎秋雨,阿附权臣之意,蔽塞朝廷言路!”

  有人弹劾就得免冠听劾,高启愚免冠听罪还没起身,吏部尚书黎秋雨又摘了帽子,在他旁边跪下听参了。万历皇帝怒极,忍不住正话反说,道:“诸御史所言有理,既如此,便罢了高启愚的官儿,叫他回家养老去吧。”

  高启愚听得脸儿一白,他只是想跟林侍郎别一别苗头而已,哪想得到会掺和进这么多人、搅出这么多事儿来?正懊恼间,首辅申时行怒了。

  申时行固然圆滑,可也不是毫无脾气,高启愚是第一个站出来附和他的人,又是堂堂一部侍郎,如果就这么被御史们赶出京城,他这个首辅算是干什么吃的?

  申时行白眉一挑,袍袂一甩,“卟嗵”一声就跪倒在地,掷地有声地道:“高启愚无罪!皇上若惮于科道,妄治其罪。臣自请除职,与高启愚一同离开京城!”

  户部尚书杨巍也是申时行一党,马上也撩袍跪倒:“臣自请除职,与申首辅、高启愚一同离京!”

  内阁次辅许国、内阁大臣余有丁一见行政官和监察官之争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不能再袖手旁观了,马上也出班跪倒,高声道:“御史王留川蓄意挑起朝臣不和,此非秉公履责,实是包藏祸心,臣以为,该免其官职!”

  万历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道:“嗯!依众阁老、众臣工之见,该惩罚王留川喽?”

  一听皇上话风似有答应的意思,刚刚才站起来的众言官呼啦啦又跪了下去:“许国倚仗权势,迫害言官,闭塞圣听,应予严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銮殿上突然响起一阵声震屋瓦的爆笑,一个个跪在地上做痛心疾首状的大臣愕然抬头望去,就见万历皇帝坐在御椅上纵声大笑。朱翊钧狂笑不止,笑到极至,还在御案上用力地拍了几掌,直至笑出泪来。

  他的心中无比厌恶、无比悲哀:朝会,究竟是个什么地方,真的是文武百官忧国忧民心关天下的所在吗?衮衮诸公是些什么东西?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而我,我只是想要一个女人而已,却被他们横加指责!

  朱翊钧大笑着站起来,在满堂文武愕然的注视下向宝座屏风后面走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恣意狂放的笑声依旧连连不断地传来。未几,三德子便持着圣旨从乾清宫里出来,出了宫,直奔驿馆。

  万历彻底厌倦了被这些道貌岸然之辈像木偶般玩弄,比起这些人,叶小天反而不是那么可憎了,朱翊钧宁可放弃对他的惩治,也不愿再面对那班人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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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你升我降

  万历皇帝写完对叶小天的处治意见,把朱笔一丢,仰靠在椅子上,紧闭双目,一副心力憔悴的样子。三德子知道皇上现在心情极度不好,不敢说话,赶紧上前捧过加盖了御印的圣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万历此刻心中无比的疲惫与厌倦,既有对大臣们的厌倦,也有对他自己的厌倦。每日里,鸡尚未啼,他便已起,月朗星稀,方才入睡,如此辛苦,究竟图的什么借着叶小天一案的由头,所有的人都在兜售着他们个人的算计,这令朱翊钧无比的恶心,他宁愿放弃对叶小天的追究,也不愿再被这些面目可憎的“高尚者”利用此事来大做文章。

  过了许久许久,朱翊钧才吐出一口浊气,眼睛缓缓睁开,忽然便是一愣。在他面前跪着一个人,这个人本来绝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居然是徐伯夷。

  由于是在自己宫里,身边宫娥太监无数,再加上刚到晌午,阳光明媚,满室清明,朱翊钧竟然没有产生一丝恐惧,或许他现在了无生趣的心态也有一定的影响。

  他只是愕然看着徐伯夷,惊讶道:“小白你不是你还活着”

  旁边引着徐伯夷进宫的那个太监叫孙暹,近前一步,正要向皇帝说明他乍遇徐伯夷的情况,``徐伯夷已经哀嚎一声,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万历的大腿,放声大哭道:“皇上,奴婢险些被人活活打死,皇上要为奴婢做主啊”

  万历奇道:“你怎生活了过来三德子不是说你已气绝,运出宫去掩埋了么”

  徐伯夷号啕道:“是奴婢命大,当时只是闭了气,后来悠悠醒来,也亏得那棺木钉得不牢,上边覆的土也不重。奴婢就爬了出来,京城宵禁,奴婢不敢胡乱走动,天明这才回来。”

  徐伯夷不说有人盗墓,是有私心的。古人大多相信命运的存在,如果一个人逢必死之局而不死,别人一般都会认为此人命格极强,是有大气运加身的人。

  如果他被人打得闭过气去而不死,埋进坟地还是不死,这命格该有多强谁也不愿意和厄运缠身的衰神做朋友。皇帝若相信他命格硬,必然也会对他另眼相看的。

  一旁孙暹欠了欠身,嘿嘿笑道:“人闭了气,总还是有细微呼吸的。三公公也是心糙了点儿,居然都没发现,险些就把小白活埋了呢。幸亏三公公不只心糙了点儿,这钱财上面也抠门了点儿,一个奄奄一息之人,居然能踢开棺木。挑起浮土,从坟里爬出来”

  孙暹的风凉话儿还没说完,就被万历狠狠地瞪了一眼,孙暹马上乖巧地道:“奴婢多嘴。”

  可他却知道。皇上虽有嗔怪之意,其实还是听进去了。万历皇帝自己在钱财上是挺抠门儿的,但他却极为不喜欢抠门的人,而且作为主子。他也不喜欢刻薄寡情之人。

  今日的谗言或许动摇不了三德子什么,可他也是原本东宫旧人,常在御前行走的人。有的是机会上眼药,所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总有一日撼动三德子在御前的地位。

  宫里的太监是分派系的,万历为太子时的东宫系就是其中目前最强大的一派,而在东宫系中又分两派,魏朝、孙暹、王安等人是一派,三德子则是另一派,两派之间也是明争暗斗。

  万历转向徐伯夷,道:“你说。”

  徐伯夷讷讷地道:“没没啦。奴婢苏醒过来,就就爬出坟地,挨到天明才赶来宫里。奴婢的腰牌已经没啦,本来进不了宫,幸亏孙公公路过,听闻奴婢的哭诉,才把奴婢带进宫来。”

  万历缓颜道:“你为朕吃了苦头,朕会记在心里。先下去好好休息吧,嗯你就拨在孙暹手下做事好了。”

  孙暹是万历的心腹之一,主掌御马监,地位仅次于三德子的司礼监,徐伯夷原在司礼监,但只是打杂的太监,现如今拨到孙暹名下,是万岁爷亲口差遣,自然不可能还当打杂太监,徐伯夷惊喜若狂,连忙谢恩。

  徐伯夷跟着孙暹出来,赶紧又巴结迎合了几句。孙暹觉得此人能以一个半路出家的野生太监身份,毫无助力却爬到御前,显然是个伶俐可用的人才,把他揽为己用,对付三德子时便得了一个得力助手,所以对他很和气。

  孙暹道:“你身上还有伤,好生歇息几日吧。回头咱家叫人给你另行安排住处,再给你送些上好的跌打药,歇个三五日,待身子痊愈了再做事也不迟。”

  “谢公公恩典”

  徐伯夷答应一声,送了孙暹离开,便回了自己住处。他死后,所攒余财俱都被同室的几个打杂太监瓜分了,不过人家既然还没死,就不好把人家的钱财据为己有了。

  尤其是,徐伯夷现在已经在御马监做事,来日必有职司在身,那些打杂太监哪敢得罪,不但乖乖把自己分走的钱财送回,还加倍偿还,免得招他嫉恨,如此一来,徐伯夷倒是小发了一笔。

  徐伯夷收了银子,孙暹派的小太监也到了,领着徐伯夷到了御马监管事太监们所住的院落安顿下来,徐伯夷重又领了穿宫腰牌,便直奔后宫门。

  李进忠还等在宫门外,他等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其实心中已经渐渐绝望。那死太监若进了宫便不再理会他这个掘墓盗坟的大恩人,他也毫无办法,既不能告官,也不能闯宫。

  若搁在平时,他早就走了,只是今天他实在无法走。因为他的债主就在不远处盯着他呢。说来也是冤家路窄,李进忠今日跟徐伯夷到了皇城附近,就被他的债主盯上了。

  这几天对方索债甚急,原定的就是今日交清所欠的钱款,所以昨夜李进忠才不避忌讳,夜盗太监坟。今天他被人堵在路上,好说歹说再有徐伯夷这个真太监一旁作证,债主才放过他,不过还是一路跟了下来,像李进忠这种泼皮大多无家无业,真要逼急了大不了一走了之,他们可不敢冒险。

  李进忠正感到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道人影从宫里急急走出来,那人正是徐伯夷。徐伯夷来到李进忠面前,李进忠惊喜地道:“公公真是一诺千金,我还以为以为你不出来了呢。”

  徐伯夷有举人功名,又曾做过一方县丞的人物,虽然道德恶劣,却也不会做出这等对一个泼皮失言的丑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道:“些许钱财,只是身外物罢了,某岂会失言。”

  徐伯夷把银子往李进忠手里一递,道:“不管如何,你是救了咱家的性命,哪怕是误打误撞,这个是咱家的谢礼,你拿着吧。”

  李进忠握着银子,感激地道:“小的干的本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公公便是不理会小的,小的也没话说,公公如此仗义,小的实在是,啊还未请教公公尊姓大名”

  徐伯夷幽幽地道:“一个令祖宗蒙羞的残缺之人,还敢谈什么尊姓大名,你就叫我余公公吧”

  李进忠恭敬地道:“不知公公在宫中何司高就”

  问到这一点,徐伯夷微微露出一丝矜持的傲意:“御马监”

  徐伯夷把袍袖一甩,双手往身后一背,昂昂然地向宫中走去。此刻,他已经是一身御马监的管事太监袍服,宫门两侧那些盔明甲亮、威武不凡的将士纷纷向他欠身行礼。

  寻常太监当然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但御马监不同,哪怕不是大太监,只要有些职司在身,且是御马监的人,那士兵就相当的巴结,因为御马监是掌兵的。

  在宫中十二监里,最重要的就是司礼监和御马监。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出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权,实为内廷枢府。

  同时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是明廷的“内管家”。另外,东厂隶属司礼监,西厂隶属御马监,同时达到宦官内部的一种均衡,权柄不可谓不重。徐伯夷现在在御马监做事,有资格骄傲。

  李进忠瞧见徐伯夷威风凛凛的样子,心中油然升起一种羡慕之意。男儿在世,谁不想大权在握他扭头看看,债主还在街对面守着,手中这锭银子也就勉强还上赌资,今后还是一个坊间厮混的苦哈哈,说不定哪一天就死在阴沟里。

  李进忠忽然一咬牙,高声喊道:“余公公留步”

  徐伯夷愕然回头,就见李进忠双膝一跪,朝着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高声道:“求公公恩典,引荐小的入宫吧”

  此时,三德子刚刚赶到馆驿,对叶小天宣读了皇上的圣旨便扬长而去。叶小天起了身,夏莹莹便从花厅里跑出来,急不可待地问道:“小天哥哥,皇帝说什么了”

  叶小天微笑道:“我们可以回家啦”

  “真的”

  夏莹莹闻言雀跃不已:“皇上不找你麻烦了”

  叶小天“哼哼”两声,挺起胸膛道:“我是谁”

  圣旨被他悄悄地卷了起来,那行“即日贬为吏目,仍领卧牛山军民”的大字被二龙戏珠的黄绫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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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霸道村长

  力敌九五至尊的堂堂天子,抢回自己心爱的美人儿,一连杀死四方土司却仍能安然无恙,在大多数人眼中,叶小天绝对算是一个人生大赢家了,但夏莹莹并不属于大多数人。

  叶小天获得的一切好处与胜利,在她看来都是应该的,都是天经地义的,而他哪怕吃上一点小亏,那都是天道不公。所以,叶小天没有对她说出自己受到的处理结果,免得这丫头愤愤不平,再惹出什么事端来,现在的结果对他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叶小天被贬为吏目了,从卧牛长官司长官,贬成了土州四等官吏中最低一等的土吏目。土吏目是从九品的官,也可以世袭,其实有点像是边远山区的一个村长或者寨主,只不过是官方承认了其身份的村长或寨主。

  不过对叶小天来说,他实际控制的地盘和兵马没有变化,叫什么官并不重要。田家还是宣慰使呢,其《无》《错》地位远在土知府之上,实力不如人的时候,还不是要被人凌驾其上?

  土官统治的地方,拳头才是硬道理,只要他的拳头够硬,就算只是一个小小吏目,在各方豪杰面前一样可以顶天立地。

  三娘子在叶小天一案尘埃落定后便要启程返回草原了,做为草原事实上的女王,她不能久耽于中原,尤其是草原部落间的明争暗斗比中原更甚,她的地位远不及大明天子之于帝国般稳固,就更不能久离中枢了。

  叶小天和夏莹莹一直送到十里长亭。他们一在南一在北,彼此的身份又特殊,此番一别,正常情况下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相见的机会,此一别离无异于永别,想至此处,莹莹不免热泪盈眶。三娘子虽是女中豪杰,胸襟气魄不让须眉,瞧见莹莹这副模样,眸中也不禁溢出泪光来。

  这厢依依惜别的时候,乔翰文、严亦非、党腾辉、宇无过等人也济济一堂,正在总结着这场战役的得失。

  乔翰文侃侃地道:“言官御史,国之耳目,固然不可或缺,然今之科道,只知坐而论道。禁中清谈,于国于民实无益处。他们此番受到挫折,能稍抑气焰,不是坏事。

  至于内阁诸公,过于圆润了,尤其首辅,首鼠两端,殊为可鄙。天子厌恶言官们聒噪,故意偏袒之。言官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来日重整旗鼓,首辅大人必成众矢之的!”

  乔翰文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旁观者清。他看的非常准确。用不了多久,首辅申时行就会因为被言官们盯上,时不时便上一本弹劾他,搞得申时行疲于应付。深感如此下去早晚必被言官们抓住把柄往死里整治,干脆激流勇退,告老还乡去了。

  党腾辉笑道:“因循守旧者、尸位素餐者。便是统统去掉又有何不好?我观天子,因内阁与科道之争有些心灰意冷,此役之后锋芒必然有所收敛,如此甚好!”

  明代文官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奉若神明,其虔诚与狂热与中世纪欧洲的传教士们相仿,除了四书五经,他们鄙视一切知识,除了科举进士,他们鄙视一切人才。

  对于天子,他们理想中的皇帝也只是一个政权的象征和精神领袖,在他们文官对掐的难解难分的时候偶尔扮演一下仲裁者的身份就好,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垂拱而治、无为而治的“明君”。

  虽然他们舞文弄墨时也会称颂缅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但是他们绝不希望自己的皇帝变成那样的一位统治者,朱元璋、朱棣那样雄才大略的皇帝他们不喜欢,明武宗朱厚照那样不循常规、喜欢冒险的皇帝他们同样不喜欢。

  所以党腾辉才笑吟吟地说出“皇帝心灰意冷,锋芒有所收敛”的话来,并非他大逆不道,而是在他看来,这才是真心的为皇帝好。皇帝从此能无为而治,那才是他们的良苦用心发挥了效果。

  宇无过道:“叶小天不日就要返回贵州了,我们此番为了替他解围煞费苦心,希望他不会辜负我们,此去对叶抚台能有所帮助。”

  兵部尚书乔翰文抚着胡须思索片刻,缓缓地道:“老夫想法有所转变!”

  乔翰文俨然是鹰党之领袖,他这么一说,众人目光顿时望来,宇无过道:“不知乔老有何想法?”

  乔翰文道:“叶小天面对天子之威犹敢负隅相抗,桀骜之性可见一斑。此等人物不好驾驭啊,一个不,被他惹出塌天大祸,恐怕会弄巧成拙,让叶龙潭陷入被动。”

  林思言若有所思地道:“可是若想让他配合我们,就不能让他蒙在鼓里。尚书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说该把我们的意图对他坦诚相告,从而得到他的配合?”

  乔翰文微微一笑,道:“他是世袭土官,与我等绝难达成共识的,安能实言相告?不过,只告诉他一半却也不妨,如此一来,或可彼此呼应,不致有什么失控。”

  严亦非点点头道:“乔老所言甚是,我们不妨把朝廷意图对付播州杨应龙的打算透露给他。反正等叶龙潭那边准备妥当后,他也会看清楚朝廷的意图。此子不是甘居人下之辈,如今他已得罪了大部分的土官,又触怒了天子,举目茫茫,除了我们,绝无援手,相信他不会拒绝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林思言欣然道:“林某与叶小天曾有数面之缘,还算有点交情,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

  叶小天冲冠一怒的时候,铜仁、石阡两地局势也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田妙雯整治叶小安,震慑叶小天成分复杂的部下之后,立即前往于家寨拜会了于珺婷。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慧黠如狐的女子究竟商量了些什么,但田妙雯离开于家寨后,于珺婷马上返回了铜仁府。

  没多久,于家兵马便不声不响地被她秘密调遣到了铜仁城左近。张雨寒已经同叶小天撕破了脸,自然早已有所防范,偷袭是无法成功的。但于珺婷这一次本就没用什么阴谋诡计,在她驱逐了于扑满和于家海这两个脑有反骨的亲叔父后,于家已经统一,她已不必凡事隐忍,处处凭智略周旋。

  于珺婷摆出堂堂正正之兵,正面向张家发动了进攻。双方战到如火如荼时,田妙雯兵出卧牛山,以迅雷不及之势杀至铜仁城,在张雨寒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张家立即兵败如山倒,张雨寒本人败走展家堡。在展家组织起了“流亡政府”。

  卧牛山正面战场上有展家和曹家还有并不安份的杨家,本来是绝不可能抽调兵马去对付张家的,但也正因为绝不可能,所以她的冒险大获成功。当展家和曹家发觉卧牛山内部空虚,想大举出兵攻陷水银山、老骥谷,直捣卧牛岭时,田妙雯已然挥师回朝,稍纵即逝的战机已然不再了。

  至此,叶小天一统铜仁府。铜仁除了叶派势力,再也没有第二个强有力的声音可以与之抗衡,主宰铜仁近五百年的张家如今只剩下几个嫡系后裔躲在展家苟延残喘。

  不过,曹展联军虽然未能抓住战机攻占叶小天的老巢。却也并非全无收获,正面战场上他们虽然没有占到便宜,在策反离间上却取得了成功。

  石阡杨家对叶小天本就是迫于武力,不得不俯首臣服。叶小天被押解京城后,杨家的遗老遗少们便蠢蠢欲动起来。

  田家已经侦察到这方面的情报,田妙雯也专门派人提醒过格哚佬要小心提防。但是这位老寨主玩弄心机哪里是这些山外人的对手。杨家遗族在降低他的戒心后突然发难,以死士偷袭,重伤了他。趁格哚佬重伤,群龙无首之际,举族逃往展家堡。

  此时田妙雯刚刚解决铜仁张家,率军回返,挟大胜之锐击败了曹展联军,却因长途跋涉,筋疲力尽,无力更进一步,夺回举族西迁的杨家人马,眼睁睁地看着曹展联军护着杨家全族顺利退回了展家堡。

  格哚佬被送回卧牛山养伤,谁来镇守杨家堡呢?叶小天手下此时能够独挡一面的大将还太少,各地慕其名望有心前来投奔的人因为叶小天尚在京师吉凶未卜,暂时也还处于观望状态,田妙雯捉襟见肘,只好把于扑满和于家海两兄弟派去守杨家堡。

  杨家堡此刻虽然成了一座空城,但这里的地势非常重要,守住此处,曹展联军在打下杨家堡前就无法对水银山和老骥谷发动攻击,来日一旦反攻,杨家堡也可以变成卧牛岭主动进攻的桥头堡。

  当然,目下无论是实力还是士气军心,都不容许卧牛山发动反攻,田妙雯所做的是全力稳固内部、制造反攻条件,一切准备都是为叶小天而设,只等他安然返回,便可一声号令,风云再起。

  要稳定内部,剪除张家这个心腹大患只是第一步,还需要有充足的粮秣辎重才能支持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卧牛岭刚刚建立,族人都是从山中迁出,这方面的储备远不及山外土族,粮秣辎重更显重要。

  其他铜仁土官们只要做到俯首贴耳也就行了,根本不能指望他们出兵相助或是贡献钱粮。好在蛊教千年积蓄,又掌握着一座金矿,钱并不成问题,他们所需要的只是把这钱变成粮食、甲胄、兵器和药材。

  但……有时候想花钱也并不是你想花就能花出去的。他们要采买储备的东西除了粮食和药材,无一不是朝廷违禁之物,这时大亨便起了作用,所需一切甲胄、箭矢、兵器,全靠他出面从一些秘密渠道高价购买,再运回卧牛山。

  如此一来,葫县这条进出贵州的唯一通道也发挥了大作用。叶小天先前对葫县的苦心经营派上了用场,如今的葫县县令白泓畏叶小天如虎,绝对不敢刁难,再有李云聪、周班头等人照应,罗李高车马行负责运输,一切非常顺利,大量军需物资因此而源源不断地输往卧牛山。可谁知,在连续几次顺利地采买运输后,突然出了大事故。

  一开始,大亨只是少量采买,运作熟练后,他才加大了采买力度,一次性购买了足以支撑卧牛山兵马连续作战两个月的军需物资,这笔物资所花费的钱财即便对拥有一座金矿的蛊教来说,也是极庞大的一笔支出。可谁知,就是这样一笔庞大的军需物资,突然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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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反击

  山脚下,纺织娘的“轧织”声交织成一片,一轮弦月笼在薄薄的云层中,满地清辉。草地上扎着六七顶帐篷,外围的帐篷呈梅花状,正好把中间的两顶帐篷保护在中间。

  中间两顶帐篷中的一顶窗口,还有微弱的灯光露出来,主人显然还没有入睡。清淡的月光下,已经熄了灯火的另一顶帐篷里忽然钻出一只黑影,大小如狼,可看那纤细的腰身又似一只狐狸,它悄悄地接近还亮着灯的帐篷,忽然一头钻了进去。

  叶小天正坐在灯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茶。离开京城的前夜,礼部右侍郎林思言突然微服造访,这令叶小天大为惊讶,但林侍郎紧接着说的话更是令他大吃一惊。

  叶小天一直以为朝廷对杨应龙没有戒心,却不想朝廷不但早就清楚杨应龙的野心,而且早就在布局防范。四川巡抚李化龙、贵州巡抚叶梦熊,这一龙一熊南北夹峙,已经开始为播州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林思言告诉他,只等杨应龙反意一露,朝廷就会予以沉重打击。但,战端一开,必然生灵涂炭,如非得已,朝廷还是希望能以最小的代价来解决此事。

  所以,朝廷很重视叶小天,林思言希望他能利用土司的身份配合朝廷铲除杨应龙。比如利用他是土司一员的身份,刺探杨应龙的底细,利用他是土司一员的身份,了解贵州大小百余位土司中有哪些是杨应龙的死党。

  再比如,在李化龙和叶梦熊整合内部完毕,开始对杨应龙进行合围的时候,配合朝廷官兵行动,还可以利用他的土司身份,尽可能地说服当地土司们忠于朝廷,协助平叛。

  作为回报,朝廷会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他一些肆意妄为的做法,在他扩张卧牛山领土和势力的时候,给予一定的便利和支持。叶小天听得怦然心动,几乎是毫不犹豫就一口答应下来。

  从古至今,生意做到富可敌国的,莫不与朝廷有着最密切的关系;能成为一方霸主的,莫不与朝廷有着最密切的关系;能成为与国同休的世家的,也莫不与朝廷有着最密切的关系。

  红尘世界,你想飞黄腾达,就离不开这个掌握着最高权力的庞然大物。叶小天迄今为止,真正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只有卧牛山一席之地。虽说他在铜仁混得风生水起,但那是因为他没有侵犯铜仁众土司的领地。

  他试图依托铜仁进侵石阡,结果如何?杨家、展家、曹家反应之激烈,已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可是如果不扩张领地,他凭着初出茅庐的锐气,或可风光一时,但叶氏后人必定泯然众人。

  依照叶小天最乐观的估计,在他有生之力不遗余力地扩张,且不会遭遇大的挫折的话,他可以在三十年后拥有像之前的铜仁张氏一样大的领土,至于想继续扩张,成为四大天王级别的人物,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了。

  因为,那不仅需要几世的积累,还需要外部的机缘打破贵州现有的政治格局,叶家才有可能脱颖而出。否则作为土司集团的一员,做为这张土官之网的一环,不可能跳得出去。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把朝廷置于其外的考虑,一旦朝廷置身其中,且能利用得好的话,沧海桑田将旦夕可变。叶小天这一路都在认真思索如何利用好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虽舟车劳顿,歇息下来时也在紧张考虑。

  帐帘儿一掀,夏莹莹小狗狗似的钻了进来,叶小天忽有所觉,还不等看到她,便是一笑。

  外边虽然只在周围扎了五顶帐篷,但明里暗里保护他的人可不仅限于那五顶帐篷中的勇士,能够悄无声息钻进他帐子的只有一个人,自然就是夏莹莹夏大小姐。一路之上,叶小天的侍卫们已经见惯了这种把戏,所以但凡见她悄悄爬过来时,都只当她是空气。

  “又偷偷钻过来!”

  叶小天笑着迎上去:“小心叫伯母看见,我好不容易才装出来的形象,可就全毁在你手上啦。”

  夏莹莹从地上爬起来,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没良心,人家也困的狠了,可还是强撑着等娘亲睡了才来看你,你还这样说人家。那人家回去好了。”

  夏莹莹说着作势要走,叶小天一把拉住,将她扯回了自己怀抱,俯身欲吻。夏莹莹佯嗔地扭过脸儿去,负气道:“不亲不亲,人家……”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枝冷箭嗖地一声穿透帐篷,射了进来。那箭力道极为凌厉,穿透厚重的帐幕,依旧劲道十足,应该是可贯重甲的弩箭。这枝劲矢好巧不巧地,正好擦着二人的脸颊射过去,矢尾在叶小天脸上擦出一道血线。

  夏莹莹劲风刮面,嫩颊生痛,扭头看见叶小天模样,不禁惊叫起来。

  “噤声!”

  叶小天急吼一声,一把抱住夏莹莹,便贴地滚开……

  ※※※※※※※※※※※※※※※※※※※※※※※※※※※※※

  “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李高车马行里灯火通明,大亨阴沉着脸质问孙伟暄。

  已然成家立业、有妻有子的大亨,在叶小天面前依然还是一副嘻嘻哈哈不甚着调的模样,但是在他的部下面前,却早已树立了上位者的威严。

  罗李高车马行的大管事孙伟暄跪在大亨面前,满面愧色。他双手撑在,虬结贲张的臂肌绷起如岩石,显然在强抑愤怒,那英俊的时常挂着一缕微笑的脸庞带着扭曲的恨意,重重顿首道:“属下无能,把唐汉三、颜水圳当作好兄弟,谁料他们却被展家重金收买,居然背叛了东家……”

  孙伟暄“呼呼”地喘了两口大气,恨声道:“属下已经派人四处打探他们消息,还请高李两位少寨主发动山寨人马搜寻,他们携带着大批辎重,绝逃不远的。”

  唐汉三和颜水圳是罗李高车马行的两个管事,当初和孙伟暄一样,都是普通的伙计,因与孙伟暄交好,孙伟暄得大亨重用后,他们二人也跟着飞黄腾达起来。

  现如今大亨的生意主要是做商铺,而高李两位少寨主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这车马行实际上是完全由孙伟暄来主持了。罗李高车马行已经成了这条驿路上相当知名的一家车马行,生意繁忙,孙伟暄一人哪里忙得过来,那唐汉三和颜水圳便成了他的左右手。

  照说,罗李高车马行也没亏待了他们,给他们的薪水是很丰厚的,但是展龙付出的代价更高,财帛动人心,居然说服这两个人横下一条心,投靠了展家,由他们护送的这批物资连人带货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亨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糊涂!他们需要把物资运走么,只消把那些辎重一把火付之一炬,就达到目的了!”

  孙伟暄额头冷汗涔涔而落:“属下该死,属下愿以死谢罪!”

  这批物资是罗李高车马行承动的,雇主是卧牛长官司。罗大亨和叶小天是兄弟,人家追不追究是一回事,但是依照行规,罗李高车马行收了重金为人运输这批货物,货物不但丢了,而且是车马行的人监守自盗,必须得全价赔偿,这是江湖道义,否则就算卧牛长官司看在叶小天面子上不追究,罗李高车马行也不用开了,因为牌子已经砸了。

  孙伟暄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东家如此信任,他却害得东家要倾家荡产,如何不羞惭得无地自容。孙伟暄一言说罢,伸手便探向腰间,扣住刀柄用力一抻,反手便把锋利的刀刃横向自己的脖子。

  “当”地一声,华云飞适时劈出一刀,刀尖点在孙伟暄的刀刃上,在他颌下刮出一道血痕。

  华云飞冷冷地道:“你一死,便能解决车马行的问题了么?这条驿路你最熟、唐汉三和颜水圳两人你也最熟,能否找到他们,就靠你了!”

  罗大亨道:“不错!那么大的一笔军需辎重,如果他们付之一炬,一定会被人发现。现在并无人发现何处火起,可见他们并不想把那笔物资烧掉,这样的话,你还有将功赎过的机会!”

  这批物资是卧牛岭采买的最大一宗物资,一旦落到敌方手里,就是此消彼涨,实力对比立即易势。而且这笔物资耗费了大量金钱,对拥有一座金矿的蛊教来说也是不容忽视的一笔财富。就是有座金矿,也得大浪淘沙,才淘得出金子不是?

  尤其令人头痛的是,卧牛岭采买的这批物资中除了不少药材,还有大量军需物资,箭矢、刀枪、甲胄,甚至还包括火药,这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卖家手里也没有多少存货,这次出了高价一次购入,如果失去,就算能马上再拿出一笔钱,卖家也未必有货卖给他们了,这样的话在与展曹张杨四家联军的对抗中,必然会吃大亏。

  打仗,可不仅仅是凭着士气战力往上堆人,军需辎重在其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不过这些物资都是违禁品,白泓白知县可以看在叶小天面上装聋作哑扮不知道,却不可能派遣人手、设立关卡去帮他们追查“黑吃黑”的案子。

  他们无法报案、立案,只能动用自己的力量,无形中就为查清这批物资的下落增加了许多难度。

  华云飞的双眉剑一般扬起:“既然他们不舍得把这批辎重烧掉,那就一定会运走,要想运走不外乎水陆两条路。我们一边查、一边堵,只要他们不懂得五鬼搬运,我就不信他们插翅而飞!”

  “我明白了!”

  孙伟暄脸上露出毅然的神情,对罗大亨道:“东家放心,属下一定查到他们的下落,追回被掳的物资!如果办不到,情愿提头来见!”

  孙伟暄向罗大亨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霍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孙伟暄走出罗李高车马行的正堂,抬眼看了看天边那轮弦月,眸中忽然诡谲地露出一丝比那月光更加清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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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扑朔迷离

  叶小天抱住夏莹莹贴地急滚,但一枝弩箭还是正中他的小腿,顿时痛澈入骨。

  其实叶小天若是没有贴地急滚,这一箭反而未必会射中他,因为他们是在帐中,刺客根本看不到他们的位置,只能大致估摸着可能的所在发箭急射,所以好巧不巧的叶小天自己凑了上去。

  不过,身在局中,如何能准确判断对方的箭矢是否能命中自己?一旦箭矢临体,再想躲避已不可能,没有人能有那么快的速度,叶小天没有别的选择,卧倒在地安全性毕竟更高一些。

  他的反应极快,抱住莹莹贴地一滚,马上卷向帐边。帐中若是有人,活动区域必然以帐子中间位置居多,很少会紧贴帐围子,叶小天已从箭矢射来的角度判断出对方是从山上发射的弩箭,居高临下,无死角发射,避到帐围子边上安全性高些。

  叶小天避到帐围子边上,马上忍痛奋力扯过沉重的毡毯,盖在他和莹莹身上,有了外边厚厚一层毡帐,再加上身上的地毡,就算再有劲矢射中他们,经过这两层阻隔的缓冲,也不致要了性命。

  “山上的守卫必然被解决了,一定是曹展张杨派来的人!”叶小天一边忍痛轻拍莹莹的后背,安慰她镇定,一边急急思索。

  他既然在山脚下扎营,山上当然要派有守卫,因为那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处要害所在。这片山坡上没有密林可以藏身,饶是如此,叶小天派在山上警戒的也有八人之多,除非八人同时毙命,但有一人及时发出警讯,他也不会如此狼狈。

  而他对手下的忠心也是绝无怀疑的,要知道这些人都是他从山里带出来的,从山里带出来的人不见得就一定不会被世俗繁华所诱惑。从而失去原本的信仰与忠诚,但是绝不会这么快就堕落,而且他们一直集体活动,纵然有人想打他们主意,也绝不可能私下接近、收买。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八个人全军覆没了。而且是无声无息地全军覆没!虽说山上平坦,并非丛林,这八个人其实无法发挥他们擅长的丛林做战的本领,可是能无声无息将八个侍卫全部干掉,来敌显然极其不凡。

  “保护大人!”

  外面侍卫们怒吼起来。暗夜之中,敌人又是居高临下地使用远程武器,他们是很吃亏的,但是他们毫无惧色,立即全力扑向叶小天的营帐,一排武士护住大帐,一排武士举起大盾向山坡上发起反击。

  叶小天大吼道:“收缩防御,不必反攻,以静制动!”

  侍卫们忠心耿耿。不畏生死,叶小天却不想让他们白白送死,对方已经占据优势,如果强攻上山。恐怕得牺牲一半的侍卫,对方能无声无息地干掉八个守在山上的侍卫,不知在上边还有多么阴险的部署,一旦反攻上去。伤亡必大,如今唯有以静制动才是上策。

  好在对方也只能打个出其不意,既然没能杀了他。虽然占了先机和地利,在重重防御之下,也不可能再杀了他。叶小天要等对方按捺不住主动进攻,这才能抢回主动。

  卧牛山勇士对叶小天的命令视同法旨,完全是不经大脑的盲目顺从。是以叶小天一声令下,他们立即向大帐处收拢,用大盾架设防线。

  “哎呀!我娘!娘,你怎么样啦?”莹莹惊魂稍定,忽然想起母亲,不禁焦急起来。她还不知道叶小天小腿上中了箭,这一挣扎,碰到叶小天腿上的箭矢,痛得叶小天闷哼一声,登时冷汗滚滚。

  “呀!你受了伤,你伤在哪里,重不重?”莹莹吓得花容失色,带着哭音儿问道。

  叶小天道:“我没事,不必担心!伯母,千万莫动,伏地躲避!你们要护住夏伯母!”

  夏夫人的声音在嘈杂的呐喊、叫骂声中传来:“老身没事,莹莹,千万不要乱动。”

  对方显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他们知道哪具帐篷中住的是叶小天,所有的箭矢都是向叶小天这边集中的,夏夫人被呐喊声惊醒后,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虽说夏夫人不懂武功,可她的阅历又岂是莹莹这等烂漫少女所能比拟的,马上便镇定地翻身落地,把床榻反覆在了自己身上,根本不用担心自高处射下的箭矢。

  叶小天和莹莹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安定下来。叶小天定了定神,又吩咐道:“护住大帐后,分派两路人马,从左右两翼缓缓登山!敌暗我明,步步为营,不可冒进!”

  外边沉声答应一声,侍卫统领立即依照叶小天的吩咐开始分派人马。

  山坡上,黑黝黝一方岩石旁,立着几道人影,他们身着黑衣,面蒙黑巾,与岩石混然一色,完全看不出形迹。

  “公子,他们派人从两翼摸上来了。”

  “撤!”

  “公子,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究竟死是没死,我们……”

  “机会,永远都有!”

  言犹在耳,那被称为公子的黑衣人已经飘然远去。古有剑侠空空儿,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这黑衣公子竟有古剑侠之遗风,只一击,无论成败,也不察成败,便立即遁走。其利害得失的判断,冷静的可怕。

  天亮了,叶小天瘸着一条腿,从草地上拔出一枝矢箭,这枝矢箭几乎尽没于土,足见其劲道。

  叶小天看着那只做工精良的矢箭,脸色显得极其凝重。一名侍卫匆匆赶到他身边,低声禀报道:“大人,山上的八个兄弟,都被人暗杀了。”

  叶小天沉声道:“怎么死的?”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矢箭,就听那侍卫道:“八个人,全部是被人摸近,徒手扭断了脖子!”

  叶小天霍然扭过头去,如果这八人是被弩箭所杀,他还不至于过于惊讶,但是八个一流的猎人,竟然被人悄然接近。无声无息地徒手干掉,这份本事就有些令人惊怵了。

  那侍卫看出了叶小天的吃惊,解释道:“大人,夜色昏沉,如果以弩箭射杀,未必能一击便中要害,八人中总会有人来得及发出警讯。反而是悄然接近,才能无声无息。来人武功很高明,但一人之力再如何厉害,其实也没什么。”

  叶小天有些释然。轻轻点了点头。那八个人虽然原本就是山中猎户,但机警和本领显然不及华云飞,像华云飞这样的猎人,一千个猎户中也挑不出一个,对手只要轻身功夫高明,悄然接近一一解决,其实也不是何等为难。这种个人武勇,一旦用之战阵,用处极有限。倒是这矢箭……

  叶小天拈了拈手中那枚制作精良的矢箭。真正令他担心的,就是这个!这种可怕的武器,对方究竟还有多少?如果对方掌握了大量这种武器,那将是他的噩梦。

  叶小天认得出。这是军弩!既非猎弓,也非山民自制的那种竹弩,它的杀伤力和那些武器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如果拥有大量军弩。完全可以左右整个战局。

  真正制作精良的军弩有多可怕?军弩的射程比弓要大上一倍,战国时期的弩就已经有一百八十米的有效射程。做一个直观的比较的话,现代的手枪。一般的有效杀伤距离只有五十米,少数威力强悍的如“沙鹰”,其有效射程也只有一百米左右。

  而且,弩箭在射击时下沉幅度不大,只要瞄准度够准确,几乎是百分百的命中,但手枪不行,距离稍远,它的射线就和箭一样,成了抛物线,并非直线射击。

  再加上弩的后坐力远远大于弩,如果你用五四式也就是“大黑星”,在三十米外瞄准敌人,想一枪爆头,枪口就得抬高至他头顶十八厘米左右才可能命中,这还得是在对方站立不动的情况下,由此可见弩之可怕。

  当然,任何一种武器都有短处,也必然有相应的克制之法,但是至少在贵州这地方,如果有哪个土司能大批量准备军弩,几乎是可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了。

  叶小天担心的是,如果曹展张杨四家联军真的耗尽家财,从秘密渠道取得了大量军弩,那他也不用打了,还是乖乖退回山里去的好。虽说这种造价昂贵的军弩,连大明军方都无法普遍装备,可是对贵州土官们来说,他们所谓的“大量装备”和大明军队的“大量装备”并不是一个概念。

  叶小天有点自己吓自己了,他并不知道这种军弩是如何的难以取得,实际上对方手中一共只有十具,而且……这十具军弩还是田妙雯不惜重金委托大亨搞来的,本来是打算装备于卧牛山,用以在战阵之上行“斩首”之计。

  可惜,这批价值不菲的重要军资,已经完全落入敌手。而这个敌人,更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一个人。

  “小天哥,你的腿……”

  莹莹赶过来,有些心疼地看着叶小天,他的腿被射穿了,此刻包扎处犹自渗出殷红的鲜血。

  “我没事!”

  叶小天轻轻拍拍她的削肩:“我担心,贵州那边有变,我得马上赶回去。我再拨些侍卫给你们,你和伯母不妨慢行于途,咱们约在铜仁再聚吧!”

  “我……”莹莹想要拒绝,她清楚,杀手的目标是叶小天,叶小天要和她们分开,是为了她们的安全着想。夏家自有侍卫,再加上叶小天留下的人,在不是对方主要目标的前提下足可自保。但叶小天……

  可是看着叶小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咽了回去。莹莹也在悄然长大,她虽然依旧有些任性,却也分得清轻重,于是,她只是满腹担心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一路小心!”

  叶小天点点头,转首望向贵州方向,前方层峦叠嶂,青山重重,叶小天的目中露出了浓浓的杀气。现如今他已和朝廷达成了秘密协议,原本的他就无法无天之至,现如今开了挂,此一去还不闹个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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