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0
  第五百三十二章 夜谈

  王臣在这边几乎陷入了狂躁的情绪中,但王敬王公公却没大意他的心情,只对小太监吩咐道:“立刻打发人,去外面仔细打听今日的事情!一丝一毫也不能漏过!”

  到了夜间,各种各样详细消息陆陆续续的传了回来。袁娘子怎么告状,怎么煽动人群,怎么在簇拥下招摇过市,怎么回到的公馆,一切细节都被打听得一清二楚。

  王敬长叹一声,对王臣道:“吾辈行事,最怕别人万众一心。如今经过那方应物操弄,若是百姓不复一团散沙,成了同仇敌忾之势,那我们就彻底难办了!”

  “干爹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不止于此罢?”

  王敬怒斥道:“你这蠢货,若不是你抓错了人,怎会给了别人口实?你知不知道抓来这个薛娘子,半点用处都没有,甚至还是打草惊蛇,让方应物警醒过来!

  先前那方应物从来没有公开针对过我们,这次为何一反常态?就是因为从你这里意识到了恶意!

  所以那方应物才借此机会,拼命煽动百姓怨气,希冀给我们制造麻烦!依我看来,他倒真是不傻,未尝不是警告我们!”

  王臣不敢为自己的过错辩解,只恶狠狠地说:“既然事情因为薛娘子而起,若实在不行,那就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没了薛娘子,方应物还能拿什么做文章!”

  王敬骂道:“糊涂!我要是方应物,巴不得你害掉薛娘子,给当前这个局面火上浇油!”

  王臣愣了愣,那放映好歹也是文人进士,以青天出名怎么能有如此阴暗、腹黑的心思?

  王敬冷笑一声,“你以为读书人就不黑?只是你见识短浅而已,读书人黑起来更厉害!”

  王臣如同醍醐灌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难怪自己屡屡斗不过方应物,原来是自己不如他黑!

  如此王臣又提议道:“那就放掉薛娘子,以平息这次众怒如何?”

  王敬又骂道:“你简直蠢不可及!放掉了薛娘子岂不表示向本地人屈服了?有的人是最会蹬鼻子上脸的,我们软了一次,那么别人谁还敬畏我们?”

  王臣今晚被义父一口一个蠢字的骂着,却又不敢不满,心中别提多么郁闷,此刻赌气道:“事已至此,不知干爹有何法子?”

  王敬又是一次大骂:“蠢货还不服气?你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抢劫勒索,还存着什么?这么简单的法子,你都想不到?

  那姓薛的女人一直被关在密室中罢?内外消息不通,她并不知道外面情况罢?现在她心里不知害怕成什么样子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再说这种欢场女子,有什么立场可言?所以稍加威逼或者利诱,她大概就会变成听话的人罢?

  到那时,还不是我们叫她往东就是往东,往西就是往西!只要她出面,证实强抢民女的事情不存在,聚集起来的气势就要泄了!

  这样去试试看,总比你打打杀杀要强!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动作,都可以一起使出来!”

  按下王敬父子这边不表,却说袁娘子进了公馆便被请到湖边水榭傻里。她一边拿着团扇扇风一边轻轻喘着气,又喝过茶水,才见到方应物。

  “奴家可算是能正大光明的住进公馆了人人皆知我状告了太监,为避祸才进来的。”

  方应物吩咐传膳,就与袁娘子一同在水榭里用餐。“说不定,你还能与公馆主人传一段喜闻乐见的佳话,让百姓津津乐道,名气要涨。”

  袁凤萧顿时满腹牢骚:“奴家又不在行里卖身,眼看青春将逝也没人要赚那些名声有有什么用处!”

  方应物笑而不语,并不接话。袁娘子忽然想起什么,又质疑道:“方才奴家只顾得按照你的吩咐胡阄并没有多想什么。

  但是回了公馆之后,忽的起了一个念头方大人你指令奴家去胡阄,真的好么?本来那边知道抓错了人,秀玉娘子大概很快便放出来,可是经过今天这一搅和,只怕要生出变数!”

  方应物不以为意道:“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想要得到,必然就得失去。薛娘子诚然多冒了几分险,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经过今日这闹腾,薛娘子作为被当街劫走的受害之人,必然要成为议论焦点罢?

  只要她懂事,略微表现的刚烈一点,就会成为一个新偶像,在本地的名声必将扶摇直上,身价涨个几倍问题不大。对于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袁凤萧站在女人立场上想了想,迟疑着说:“薛妹子落到了豺狼手中,若有委曲求全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在逼迫下,她说一些违心的话,帮着那边将此事平掉,也算是息事宁人了。”

  “她最好不要这样做。”方应物唯恐天下不乱的说:“不然我很不高兴.”

  袁凤萧辩解道:“可这样是最简单的法子了,她一个女人家,还能怎么样?”

  方应物收起笑容,淡淡的说:“我为何要理解她?那么谁又来理解我?我只是想让她实事求是、不要歪曲事实而已,当然一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她选择完之后,能承担后果就行。”

  袁娘子再一次意识到,眼前此人不再是方公子了,而是一个很合格的官僚大臣。

  她轻掩樱唇,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话中有话、很暧昧的提醒道:“眼下夜色已经深了….”

  如果王臣看到此景,肯定又要忍不住骂街,凭什么方应物在深夜良宵与美人谈心说情,而他只有被干爹狂喷口水的份儿?

  面对美人暗示,方应物很知趣的笑了笑,正要开口回应时,门外有人叫道:“钦差老爷!你急着让小的去寻找林阿三,他先是不肯回来,好说歹说劝到现在,这才肯回来相见!”

  方应物闻言便对袁凤萧说:“夜深露重,袁娘子赶紧回屋歇下罢!我还要去会一会客人。”

  林阿三?一听就不是什么高大上身份!袁娘子顿时满腹羞恼,方应物居然为了一个地位卑微的客人,就放着她这大美人不管不顾了?她在方应物眼里,还不如什么林阿三更受欢迎?

TOP

0
  第五百三十三章 逼娼为良

  却说“民女”当街被抢的消息,在苏州城内外传得飞快,一传十十传百,众说纷纭以讹传讹......虽然说这个“民女”的身份能不能称为“民女”,但确定无疑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漂亮女人。

  自从采办太监来到苏州府后,破家或者被勒逼钱财珍玩的为数不少,抢银子已经不算什么新闻。而女人当街被采办太监爪牙劫走,这种略带色的消息就是相当大的爆点了。

  其实采办太监爪牙这段时间荼毒地方,闯入过不少人家,有些女眷已经受害。虽然碍于脸面不大愿意声张,可是仍有各种未经证实的小道传言流传。

  这种消息委实令闻者愤懑,不过小道流言终究是小道流言,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但这次不同,是一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被抢走的,绝对不是小道消息,顿时一股积压很久的愤懑被引燃了。

  目前尚未产生爆炸性的后果,但是风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憋闷感还是有的,或许只差一个临界点了。

  但是在这个时刻,那位被抢走的薛娘子却回到了住处。随后又有新消息传了出来,薛娘子自称一切都是误会,只是王千户想照顾她生意,所以派人街走了她,却不料以讹传讹叫别人产生误会。

  听到这番说辞,闻者仿佛齐齐泄了气,一场风波眼看着又要烟消云散。

  在钦差公馆中,方应物沉着脸对袁凤萧问道:“果然让你猜中了!你觉得薛娘子这种态度,是被威胁了。还是得到了好处?”

  袁娘子仍旧对昨夜之事耿耿于怀,慵懒的躺在榻上。背对着方应物嘟囔道:“奴家在公馆里没有出去,又哪里知晓外面的事情?”

  方应物在她的翘臀上狠狠拍了拍。“别懒着了,你去找那薛秀玉一趟去。叫她别假装没事了,照我的吩咐来,帮着我搅一搅风头。”

  袁娘子不大情愿的说:“方大老爷,你就行行好罢,她这样做也算是脱身了,你却非要再把她再扯出来?”

  方应物义正词严的喝道:“采办太监祸害全城,本地人束手无策,她但凡稍有良心。就该协助本官的正义之举!不然的话,她帮着采办太监及其爪牙遮掩罪行,等若是助纣为虐!”

  袁娘子仍然讨人情道:“大老爷饶了薛娘子罢,你们大人物的事情,真不是女儿家该参与的,奴家听了你吩咐去府衙告状,那已经是最大限度了。而奴家对薛娘子了解得很,她肯定不想再继续担惊受怕。”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能激起全城情绪的机会,又知道自己的大杀器快到了。隐忍多日的方应物怎肯放过?

  他冷哼一声,直接威胁道:“是因为害怕么?采办太监能收拾她不假,难道本官这个钦差就是吃素的?你要知道,本官一样能让她不好过!

  再说这是善事。是好事,怎么如此不情不愿?你们有没有一点为民除害的觉悟?”

  袁凤萧打了个哆嗦,又一次深刻的认识到。眼前的方应物真不是当年的方公子了,而是手握大权的方钦差。忍不住叹道:“方大人你这是逼良为娼。不对,逼娼为良啊。”

  抱怨完毕。袁娘子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去去去,这就去!可是现今这形势,奴家出去也害怕啊。”

  方应物连忙宽慰道:“我让方应石领着几名杂役跟随着,会保护你的!必要时,他手里有东厂的牌子,足以护住你。”

  被方应物威逼利诱的袁凤萧便去找了薛秀玉,不知道是怎么说的,薛秀玉在次日也跑到了府衙,学着前两天袁凤萧的样子,在府衙门口击鼓鸣冤。

  在围观之下,薛娘子以受害者血泪控诉自己遭遇,说是被采办太监爪牙强暴,然后还遭到了采办太监威胁,被强迫封口掩藏真相!

  强暴这个残忍的字眼,立刻挑动了观众的神经!若非屈辱不甘到了极致,而她本身就是个风尘女,谁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公布自己被强暴的事情?

  原先消息只是当街劫走女人,不大能明确什么,这次便更明确了,就是被劫色强暴了!

  随后,薛娘子也如同前两天的袁凤萧一般,被人民群众簇拥护卫着躲进了钦差公馆,号称为避祸。

  最新消息第一时间便传到了采办太监这里,王敬还没有说什么,但王臣却微微有点兴奋。

  他语气按捺不住的得意,对王敬道:“干爹,先前我说的不错,事情果然如同我所料!

  那方应物表面隐忍,其实狼子野心,一旦找到机会,他绝对会跳出来,与我们为敌!你看今次这状况,足以证明我的看法了!”

  证明你个头......王敬淡淡的问道:“那你说,如何应对?”王臣立刻卡了壳,讪讪道:“当然听干爹的安排,我哪敢多嘴。”

  王敬对此胸有成竹,“我观察了很多年,像方应物这类文臣的做派,都是有迹可循的,惯用的还都是那些套路。在朝廷中且不说,在地方上,最惯用的法子就是挟民意行乱事。

  具体到这次,他肯定会煽动一批为数众多的乱民,直接围攻我们。就算打死了我们,在粉饰太平之下,也不会有太严重后果。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暂时扎进篱笆,防范被乱民冲击!只要心存谨慎,认真防备,应当酿不出大祸。

  先将所有人手都召回聚集,并严阵以待!另外你拿我的信物去找苏州卫,万一势头不对,便请他们调派军士来护卫!”

  按国朝体制,若钦差没有提督军务这项差衔,想调动官军为自己所用,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万一钦差遇到危险,在紧急情况下也可以请求本地驻军前来救援,这是钦差的自保手段之一。

  王臣未免有些不知足,“这样也太被动了,那方应物半点损失都没有。”

  “蠢货!诱敌深入的兵法你不懂么?”王敬最近对王臣越来越不满了,“只要我们扛住乱子,不被暴民拉下马,谁又能奈我们何,谁又能逼我们认错?

  既然不是我们的错,那就是乱民的错,挟民意恣行是一把双刃剑!到了那时候,朝廷即必须要追究变乱责任,方应物逃不了干系!

  而这就是我们反攻之时,注意抓几个人严刑拷打,逼着他招出方应物!”

  这时候,又有新的消息传到:“公馆那边有异动!方钦差召集了街上几十家大户,关起门来密谈。”

  王敬哈哈大笑,“果然如此,方应物这是要开始煽动民意了!”(未完待续ps:前几天一直宅在家里码字没出门,今天不得不出门办点事,另外实在忍不住休息了一下下。。。明天补更新。

TOP

0
  第五百三十六章 王命旗牌的威力(上)

  姑苏驿中,所有人都在看着采办太监王敬公公,如今事情演变出人意料,原计划只怕要作废,下面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比如这前来救援钦差太监的卫所军士,此时应该是走是留?

  王敬从初时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后,略作思考便下令道:“以不变应万变,等!”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天色眼看将近正午,最新的确切消息又传来了:“方应物率领乱民,冲到府衙大门前了!”

  最后竟然去了府衙?王敬再次愣了愣,自言自语道:“好一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原来方应物的目的是府衙那里么?”

  王太监又思量半晌,渐渐觉得方应物的行为总算可以理解了。这方应物既是重虚名之人,也是图实利之人,向来走的就是名利双收路子。那么在今天,他带着一群人围攻钦差太监,能得到什么实利?

  钦差太监与督粮钦差大臣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差事,方应物就算把钦差太监灭掉,除了被民众叫几句好,能有什么实际利益?

  而府衙那边是地方官府,直接与方应物的差事息息相关,方应物想完成差事,必须要地方衙门全心全意的服从和配合。

  但现在以李知府为首的地方衙门对方应物不大感冒,也不愿意配合方应物征粮。

  所以王太监想道,大概是方应物想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将府衙修理一下,然后掌控一些地方权力,这对督粮钦差而言才是真正的实利罢?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严阵以待了罢?王敬扫视了几眼保护己方的卫所官军。正想着是不是就此打发掉,还能省点劳军钱财。

  王臣急忙道:“干爹,官军不能撤!我这几次落了下风,深知那方应物心思之狡险!如今民意不利于我父子,只要这点根本不变。方应物的本心就会不利于父子!

  那么多乱民如今跟随着方应物,既是他利用民意,但也是他被民意所裹挟了!因为他总要给乱民一个交待,不然要被乱民所反噬,所以焉知他不会杀一个回马枪,突然又来到公馆?

  我觉得。只要方应物那边的乱民不遣散掉,我们这边的官军就不能走!这才是万全之策!”

  可是这样很费钱......王敬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道:“也好,安全第一!如果最终没有动手,那么劳军银子......减半发放!”

  镜头转回府衙的衙前街,上千民众将这条街塞得满满。而钦差行牌就在府衙大门外打着。带头大哥方应物从官轿中下来,站在大门外面。

  府衙大门倏地打开,李知府站在门里,略有紧张的望了望外面民众。

  刚才在府衙里紧急商议过,如果府衙硬扛,肯定扛不住民众的冲击,还不如请知府大人亲自出面。或许借着官皮可以压制一下民众。

  再说那方应物怎么说也是官员,不应该会丧心病狂到亲自率领民众打砸衙门,除非他不要命了,所以很大程度上可能是虚张声势。

  李知府看完全场,最后才将目光落到视野正中间的方应物身上,阴沉着脸问道:方大人煽动民众,聚集到府衙门前所为何事?

  方应物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淡淡的说:“我只以私人身份,特为苏州百姓讨公道而来。”

  私人你姥姥的......李知府看了看明晃晃的钦差行牌,没有在私人这两个字上计较。又吸一口气问道:“不知道方大人要讨什么公道?”

  方应物很娴熟的质问道:“如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肆虐内外、荼毒生灵,苏州府一时间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府台视若无睹乎?”

  李知府高声答道:“采办太监乃奉旨钦差,本官无有管辖之权,所以已经连连上疏弹劾。请朝廷来做处分!

  除此之外,本官也无权节制钦差作为,但是本官自会尽力上奏陈情,并将广邀同道一齐为民鼓呼!”

  他这话与其是对方应物解释,还不如说是对民众解释。

  方应物不想给他这个自白的时间,突然变了脸色,并指如戟,指着李知府厉声喝道:“李廷美!你受朝廷重用,却枉为四品知府,竟然作出如此不负责任之言论!

  这般畏缩没有担当,朝廷要你何用!百姓要你何用!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此大言不惭!”

  你行你上啊!李知府忍到现在,终于忍出了火气,咬牙切齿道:“方大人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未免太过于强人所难!

  的确本官无法去动钦差太监,但如今百姓就在这里看着,难道你敢去触动钦差太监分毫?”

  方应物便立刻驳斥道:“采办太监是钦差,但他手下的爪牙总不该是了罢?听说最大的一个王臣也不过是千户,其余都是无赖恶棍,你这知府为什么不敢去管?

  豺狼虎豹之辈,如果没了爪牙,那又有什么危害?你若将那些爪牙走狗严厉惩治,采办太监又怎么能为祸一方?

  其实就是你畏惧采办太监的权势,故意无所作为而已!我方应物虽然不属苏州本地官府,但作为局外人也瞧不起你这样的害民官!”

  不得不说,李知府的口舌功夫比起方应物差了不止一个等级,几个回合下来几乎就要溃不成军了......

  又从府衙大门里面闪出师爷一名,对方应物作揖道:“其实府衙收到了一些控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的状子,但正在办理,还请稍安勿躁,并非是府尊无所作为。”

  “前番本官曾送到一封文书,点明了有女子被采办太监爪牙王臣当街劫走之事,事件如此清晰明了,为何不见回音?”不知不觉之间,方应物又将自称换成了本官。

  有了师爷打岔,李知府这时候已经缓过气来。忽然明白了师爷的意思,这是转移话题的技巧,将话题从具体细节转移到程序问题上。于是他便也答道:“府衙收到的状子甚多,哪能全都立刻回应?”

  方应物咄咄逼人的质问道:“这不是状文,上面加盖了钦差关防印信。是本钦差正式行文与府衙,你这知府必须要给予反馈!”

  李知府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大笑几声,指着不远处钦差行牌上的“督理钱粮”四个字,反问道:“你方大人只是督粮钦差,管不到府衙刑名之事罢?你写个状子盖上个钦差关防。成了命令了?

  你权责只限于督粮,有什么权力对本府行文过问刑名之事?参你一个擅权之罪也未尝不可!”

  成百上千的民众在一旁围观,见方钦差和李知府你一句我一句的吵起嘴来,最后吵嘴的内容还是衙门里公事程序问题,就好像是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未免感到十分枯燥无聊。一时间呵欠连天。

  但李知府自以为问住了方应物,冷笑连连。若讨论具体问题,自己讨不了好,无论如何府衙也没法对太监动手;但将话题转移到公事程序这种务虚的问题上面,那方应物就讨不了好!

  说破天去,一个督粮钦差也没权力随便指使府衙,大概这也是方应物上来就说以私人身份到此的缘故。

  方应物这种年轻人他见得多了。往往偏爱务实而鄙视务虚,却不知这务虚才是官场文化的精髓所在!

  当然李知府却不知道,对方应物而言,他还真就不怕谈程序问题,既然谈了就是对方作死!

  方应物指着人群喝问道:“李廷美!再给你一次机会,如今百姓都在这里,你当着百姓的面前明确说一句,本官行文所言太监不法之事,你要如何处置?你若在这里说过了,便算你对钦差有所反馈。本官则既往不咎!”

  李知府咬牙答道:“一应事情,府衙自有处分,钦差无权过问!”

  随后他担心民众情绪反弹,又转头对人群喝道:“方钦差裹挟尔等民意,妄图变乱成法。你们须得睁大眼睛,不要被人利用!不然他为何不敢带领你们去姑苏驿?”

  方应物转过身来,对着民众拱了拱手,“尔等都亲眼目睹了,本官已经督促过知府为尔等做主,怎奈该知府畏惧权阉、冥顽不灵,甚至反讽本官。

  那么现在,本官话就放在这里,既然地方父母官渎职,那么本官就出面为尔等做一回主!抬眼看苍天,一切善恶皆有报,尔等以为如何!”

  方应物的感染力究竟不是李知府所能比较的,底下民众顿时响起欢呼声。

  民心可用,谁能阻挡?此后方应物又转过身,对着李知府大喝道:“前两日有六百里加急敕命送到公馆,想必府台有所耳闻?朝廷已经赐予本官便宜行事之权,以及王命旗牌!

  本官最后问你一次,本官用了钦差关防印信,行文给府衙,讲明采办太监不法之事,你为何对钦差行文置之不理?”

  便宜行事?王命旗牌?李知府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如果是被赐予“便宜行事”特权外加王命旗牌的全权钦差,那就绝对是另一回事了!

  别说拿一份状词盖上钦差关防大印,就是拿一张厕纸盖上大印,府衙也得当成只比圣旨差一点的重要公文严肃对待!

  不然就是藐视朝廷权威,毕竟全权钦差从某种程度上就是代表着朝廷对地方的统治!督抚、巡按莫不如此!

  李知府突然懂了,方应物故意在公文程序上纠缠半天,原来是打算在这里陷害他!

TOP

0
  第五百三十七章 王命旗牌的威力(下)

  不能怪李知府还有侥幸心理,怀疑传信军士有可能是假的,无论是谁遇到这事,心里也得嘀咕几句。王命旗牌这种东西,有那么容易赐给一般钦差么?

  方应物先没管李知府,对那报信军士喝道:“本官在此!你回转向旗牌官复命,本官不必刻意回公馆接领王命旗牌了,直接将王命旗牌请到府衙大门这里来!”

  “尊令!”报信军士应声,又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直接把王命旗牌请到这里?懂行的心里都明白,如果真有王命旗牌的话,这就是要现场办事了!

  按照规矩,王命旗牌平常都是收藏起来的,一旦钦差要行驶特殊权力时,才会“请出来”。

  李知府这才微微慌了神,瞧方应物这架势,难道他真的被赐给王命旗牌了?

  方应物目送军士离去,才对李知府淡淡的说:“本钦差前几日得到敕书......”

  李知府忍不住打断了方应物,为自己辩解道:“你又没有对本官提到过王命旗牌之事,本官不知者无罪!”

  方应物吃惊的睁大了眼睛,瞳孔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你怎么能如此说话?本官唯恐打草惊蛇,让采办太监有所警觉,所以确实没有公开此事。

  但曾经遣人秘密告知过你便宜行事和王命旗牌的事情,你现在装什么糊涂?

  原来你真的与采办太监勾结起来了!为了替阉贼遮掩罪行,所以你故作不知,最后对本官的钦差行文不闻不问,对阉贼爪牙行径视而不见!

  你好大的狗胆!本官既为王命旗牌钦差,自然代表朝廷和王法。你真当国法天条全是儿戏摆设么!”

  李知府突然懂了,方应物故意在公文程序上纠缠半天,原来是打算在这里陷害他,捏造他一个怠慢和违抗钦差的罪名!

  但自己却很难辩解清楚!因为刚才无数人都明明白白的听到了,自己确实曾经把方应物那盖有钦差关防大印的公文置之不理!自己也确实对采办太监及其爪牙的所作所为束手无策、视若不见!

  此时成百上千双愤怒的目光。伴随着钦差大臣那急剧煽动力的怒斥,直直的射向原先不敢仰视的知府大老爷。

  远处又传来呼喝之声,一对约莫二三十人的军士出现在众人面前,当先是一名中年武官。军士里又分出了人手,用特制的槊柄挑起了蓝色的令旗和木制的圆盘。

  有见识的人惊呼道:“王命旗牌!果然是王命旗牌!”

  原先府衙的人还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现在真家伙出现在面前亮相。再无人敢怀疑真假了。

  带头武官来到方应物面前,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地拜道:钦差标下百户旗牌官陈彦拜见方大人!”

  李知府干脆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方应物。他倒要看看,有王命旗牌的方应物,又打算如何处置自己,难不成还能宰了自己!

  有了王命旗牌撑腰。方应物摇身一变,正式成为全权钦差,气势陡然更上一层楼,对着李知府咆哮道:“你枉为亲民官,畏惧阉贼权势,无视百姓死活,藐视朝廷威信。辜负陛下圣恩!你,李廷美,罪!该!万!死!”

  人群听到这话,感到钦差大老爷真打算要为民做主了,顿时响起了贯彻云霄的欢呼。

  方应物借着欢呼声又道:“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围聚在此,皆因你不作为而起!你不配做这个知府!”

  李知府大怒道:“本官乃朝廷命官,配与不配,也不是你一言而决的!”

  人群中忽然有几十人(貌似都是从公馆街上来的)齐声呼喊道:“狗官无能,罢官!罢官!”

  方应物指着李知府继续斥责道:“你听听民众的呼声。险些酿成变乱尚不知自省,真不知耻也!难道他们聚集在这里,都是看你狡辩来的么!

  本官宣布,为了宣扬朝廷恩德、安抚苏州百姓、挽回江南民心、避免酿成变乱,将你这不称职的知府停职待勘!然后上奏朝廷请求处置。等另有旨意时,再做处分!”

  李知府双目要喷火,厉声喝道:“你敢!”

  方应物毫不犹豫的驳斥道:“本官凭借人心与正气,代天而行有何不敢?请你即刻离开府衙,暂居驿馆!”

  然后又对旗牌官道:“差拨军士四人,立刻将李大人送到枫桥驿暂住,不得有误!”

  当即有军士四人排众而出,挟起了李知府,大步离开府衙。临行前,李知府对着方应物叫道:“本官睁眼看着,你如何去找王太监为民做主!”

  府衙大门内外登时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这方钦差竟然强势如斯,仿佛浑身气势强盛的令人不敢逼视!

  外行人只觉得方应物形象高大威猛,简直与戏文里的钦差大臣一模一样,手里只差一柄尚方宝剑了。甚至心里开始分析起来,如果方钦差手里有尚方宝剑,会不会真来个先斩后奏。

  但内行人都快被吓傻了,四品知府乃是最高等级亲民官,在官僚体系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结果堂堂一个知府说停职就停职,说赶走就赶走,方应物就不怕后果么?这可是连巡抚也需要三思而后行、不敢擅自采用的行动!

  不过,用避免民变为借口,理论上确实似乎也是可行。从太祖高皇帝时候,治国思想最重稳定,朝廷对于民变之类的事故还是相当敏感的,钦差大臣为了稳定地方局势做出点出格事情一般都会被优容。

  但这里面有点事说不清啊,难道这次民众举事,不是从根源上由采办太监引发,然后再由方应物直接挑起来的么?怎么移花接木,在一片眼花缭乱中将责任赖到了知府头上?

  不过这情况真的说不清,就算告到朝廷也很难让人相信。从来只听说过有些在府县里根深蒂固的地方官,不惜挟持民意叫板钦差大臣的;真没听说过有人生地不熟的钦差大臣能鼓动民意,去反攻地方官的......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驱逐了知府后,冷冷的扫视着府衙其他官员。在场每一个人都低下头去,不敢与钦差大人对视。

  而后方钦差继续安排道:“本官只问正堂,余者不究!府衙事务不可无人,可暂由同知署理知府,通判署理同知,推官署理通判!尔等以为如何?如果不答话,那就是默许了!”

  府衙众人面面相觑,还真就默许了。他们实在没胆量与手握王命旗牌的强权对抗,只能选择屈服。

  再说每人差事提了一级,貌似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署理着署理着就变成正式了。从这个角度看,李知府还是不要回来为好,面对就地升官的诱惑,人心悄然发生了些许变化。

  快刀斩乱麻,方钦差便把府衙清理完毕,心里长出一口气。隐忍了这么久,又费尽心思,终于等到时机一举将碍事的石头踢开了。

  还是直接掌控权力的感觉好,依托别人履行差事的感觉糟透了,非常不喜欢,更别说知府之类的角色太碍手碍脚了!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自己将钱粮之事办漂亮些,让朝廷用度稍加缓解,文武百官俸禄按时足额发放,那么上上下下从道义上都得感激自己,处置知府是否正确那都是小事了。

  转过头来,面对千百双渴望的眼神,方应物非常蛊惑人心的说:“府衙无人为尔等做主,本钦差只得亲自出面了,有人敢一鼓作气,同本钦差前往姑苏驿么?”

  底下人群兴奋的振臂高呼:“愿追随钦差大老爷!”

TOP

0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一步迟步步迟

  重新点燃了人群的热情后,方应物便吩咐抬轿的、打行牌的等一干手下启程,比来时还多了旗牌官以及标下军士——这种扈从架势,远看真有点像巡抚了。

  话说今天王命旗牌出现的确实突然,几乎让所有人有措手不及,这也是方应物的安排。

  当初林阿三从南京来报过信后,方应物便让林阿三不要声张,重新返回去找陈百户。命令他们官军在路上偃旗息鼓,约定了时间悄悄前来,不必惊动地方。

  一方面方应物暂时隐瞒下了敕命没有公布,另一方面护送旗牌的标下官军沿途又故意遮掩......与此同时顺手又给李知府挖了一个藐视朝廷的坑,并掀起民意沸腾。一直累积到今天,才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既然要从府衙离开,临走之前,方应物再次警告府衙剩余官员道:“有些人利令智昏,可怜可叹,但今日暂时到此为止!惟愿诸君戮力齐心为朝廷效命,不要再有无谓之念!”

  众官员刚刚从震撼中清醒过来,此时只有唯唯诺诺,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苏州城里只有你方应物号称代表朝廷,为朝廷效命就是为你效命罢!

  又回想起被方钦差霹雳手段处置掉的李知府,众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李太守豪赌两次,终究是输的底朝天了!

  他们都是几乎目睹了全过程的人,细细想来,仿佛从一开始,方钦差便故意引诱着李太守上赌桌,而李太守根本就是从头到尾的陷入了注定要输掉的赌局!

  刚到苏州府时。方应物的表现就是一个年轻、浮躁、肤浅,几乎注定要败事的钦差大臣!在官场老手眼中,帮着这样的人做事注定讨不了好,还很容易背黑锅被处分。

  抱着这种“年轻钦差好欺负”的信念,困居地方多年的李太守最终还是没忍住搏一次的机会。想要踩着钦差大臣扬名出头。

  但谁想到,方应物如此不堪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看看眼前这位方钦差,年轻还是那么年轻,但又哪里浮躁肤浅不能成事了?

  难道从一开始,方应物便示人以弱,引诱李太守上蹿下跳。然后隐忍至今一举拿下?或许,从方应物按临苏州府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布局了,而李太守一直就没跟上过方钦差的思路!

  而在钦差太监来了后,李太守又骑虎难下,总不能再得罪了钦差大臣之后。继续得罪钦差采办太监罢?那可真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结果李太守抱着侥幸心理,立场不得不有所偏向于钦差太监,指望通过钦差太监上达天听,没想到就此滑入了深渊之中......人性的弱点谁也拦不住。

  闲话不提,却说钦差仪从便沿原路往回走,向西出胥门,重新朝着姑苏驿进发。跟在后面的。依旧是浩浩荡荡的人群。

  这消息,自然已经传到了姑苏驿中,无论采办太监王敬还是千户王臣,尽都惊呆了。谁能想到天子在这时候抽起风来,赐下了王命旗牌。

  王臣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急忙发问道:“干爹!如何是好?”王敬还是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且静观其变!”

  但是王太监却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似的,想来想去,却又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事情?王公公苦思冥想,但外面呼喝之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还伴随着大片大片的嘈杂声。

  方应物还是来了!王敬暗暗想道,那么自己到底出不出去?

  此时有小太监从大门处飞奔过来,“钦差方应物已经到了大门外,还有数不清的平头百姓!那方钦差发了话要进来,请公公做主!”

  他要进来?王敬挥挥手道:“那便请进!”

  此地大门由卫所军士团团围住并把守。有了王公公命令,便闪开一条通道放方应物进来。

  王敬站立不动,抬眼望去,却见数十人簇拥着一员年轻大臣走了进来,左右还有人举着王命旗牌——这叫王敬心里缩了缩,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王敬不是很担心,太监和官员是两回事,内监系统自成体系,官员的东西未必管得到太监。因而王命旗牌对天子家奴的威力很有效,只拿着王命旗牌可以节制文武官员,但却赶不走太监的。

  此地王敬是主人家,出于礼节,王公公稍稍抬了抬手算是见过礼。但方应物对王公公的视而不见,只管左右顾盼。

  王敬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说话指责方应物失礼时,却听方应物大喝一声:“此地竟然如此多卫所军士,苏州卫指挥使在不在此?”

  苏州卫指挥使并没有来,只是由一名姓邓的副指挥使带队支援钦差保护采办太监。听到方应物的呼喝,又见王命旗牌摆在这里,邓副指挥哪敢怠慢,连忙上前几步,以大礼参见。

  王敬终于明白,自己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哪里了!王命旗牌能节制文武,那么这里的官军当然是要听从拥有王命旗牌的钦差大臣之指挥,不然就是造反了!

  这批官军被请过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可现在摇身一变,马上就要变成方应物的人马!

  本来方应物对了对付钦差太监而调动官军,还是有点犯忌讳的,可是现在这批官军却是他王敬自己找来的,而方应物则能顺手接收!

  想到此处,王敬内伤到想吐血,早知如此还不解散了官军,也免得眼下作茧自缚!

  王敬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义子,都是王臣的错!方才得知方应物去了府衙,他便有了遣散官军的念头,但王臣胆小如鼠建议自己继续留着官军保护!

  好罢,也不见得是王臣的错,毕竟最终还是王敬下决定的。但王敬最近已经习惯性的将过错推到干儿子身上去。

  王千户委屈的眼角一酸。这也能怪到他么?自己提出留下官军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建议么,当时也不知道方应物被赐予王命旗牌啊!

  再说若遣散了官军,没了这层保护,方应物却又故意放纵乱民冲进来怎么办?其实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不过这已经是第五次了罢?王臣绝望的想道,至此彻底心如死灰。看不到任何能战胜某方姓同龄人的希望了。

  方应物没有搭理王敬父子的心思,仔细打量了邓副指挥几眼,然后指着王命旗牌问道:“你认得此为何物么?”

  邓副指挥低头答道:“多年来时常在巡抚处见到,自然认得。”

  方应物又问道:“那么军心何在?”邓副指挥使再次答道:“愿以钦差大人马首是瞻!”

  就如此,方钦差简简单单的便将在场军权夺了下来,王敬公公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虽然同为钦差。方应物虽然没有提督军务差事,但手里有王命旗牌,而他王公公没有监军差遣,又哪里能在这方面纠缠。

  方应物对围在姑苏驿周围的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紧紧围住此地,不可放走一人!”

  这道命令很好执行。官军本来是朝外防备的,现在只需要原地转身,面朝里面即可。

  王敬还算镇静,王臣则强自沉住气,但其他爪牙却惶惶不安起来!任是什么人,被一千官军紧紧围住,也会惊慌失措的。更别说他们这些手上罪行累累的无赖恶棍。

  此时王敬觉得方应物自从进了院子之后,气势越来越足,自己已然被死死压住,他必须要打破这个处境!

  于是王敬也上前几步,淡淡的对方应物道:“方大人请来王命旗牌,难不成是要来吓唬我的?

  这可就有点笑话了,你是钦差,我也是钦差,都是奉了诏旨的人,王命旗牌可管不到我!”

  方应物哈哈一笑。“王公言重了!在下再胆大妄为,也不随意谮越!一些规矩还是心里有数的。”

  王敬面色稍有缓和,围绕在他周围的一干爪牙也微微放松了心情,下面无非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时间罢?

  却又听方应物道:“但是,此院中除了王公。还有如此多不知数目的奸人,他们总不是钦差了罢?”

  对这话王敬没法辩驳,如果连几个没身份的市井棍徒都管不到,那王命旗牌也太廉价了!

  周围的爪牙们齐齐脸色大变,方钦差这是想分而治之、区别对待么?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把王太监放在眼里啊!

  方应物朝向其他人,冷冷的说:“听说你们这些为采办太监所驱使的人,罪行累累无恶不作,但总要有个首恶与从犯的区分!

  听说尔等里有头目、队长等名目,本官在此谕示,凡出面检举出头目、队长人选的,可以减罪!”

  一千官军在这里围着,众爪牙知道插翅也难飞,动粗更是不可能的。正彷徨无计时,忽然听到钦差大人似有施恩之意,登时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纷纷翻脸无情的将头目、队长推了出去。

  对大多数市井无赖而言,义气远没有活命重要。再说就算自己不出面检举,也有别人出面了,又何苦将这机会让人?

  王敬突然意识到,方应物可能确实不会对自己怎么样,毕竟自己的钦差太监身份摆在这里,从法理上方应物还真没有办法。

  但要以为方应物毫无办法,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将会对自己的爪牙下狠手!

  只要将自己身边爪牙荡平了,那他这个钦差太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哪还有什么能力直接祸害地方?

  可惜,又醒悟的迟了!王敬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一步迟步步迟,现在自己就处在这样一种困难的局面中,彻底丧失了一切主动权!

  场面一度混乱,但在一千官军的监视下,却没有敢大乱的,否则那真是不要命了。

  那些被检举出来的人,由官军纷纷拿下,最后清点人数,一共三十五人。方应物估算了一下,应该和真实数目差不多,不过却还漏了一个人。

  方应物回到沉默半晌的王敬面前,“千户王臣罪大恶极,为凶徒之首,必须要伏法,不然不足以平民愤!”

  王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撇开了一切场面话,很直白的说:“方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一定要我鱼死网破么?”

TOP

0
  第五百三十九章 各有心思的妥协

  听到鱼死网破这个词,方应物笑了笑,“不知道王公公想怎么鱼死网破?”

  王敬沉声道:“例如说,我就此返回京师,亲自向皇爷请罪!在下固然难逃责罚,但你也讨不了好!”

  方应物又问道:“敢问王公公,鱼死网破对你有何好处?”

  对这个问题,王敬无言以对。如果鱼死网破的话,方应物诚然不会好过,但他王敬却会比方应物更不好过。

  天子近些年花销大手头紧,需要钱财充实内库。但之前从未派过采办太监下江南,而江南本就是富裕地方,所以可供搜刮的潜力大。

  王敬非常清楚,这回天子打起江南地方的主意,然后叫自己南下,根本目的就是为了钱财珍宝。

  换句话说,如果不能很好的完成这项任务,他王敬在天子心中必然要彻底被打入冷宫。无论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只要没完成任务就是没完成!

  若一个大臣触怒了天子,不见得就是末日;但若一个太监触怒了天子,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方应物见王敬没有说话,便又问道:“为何王公公一定要想着鱼死网破?你我之间,各司其职,实在无此必要。”

  王敬抬头看了看王命旗牌,又瞅了瞅周围的官军,还望了望大门外聚集起来得苏州民众.....这才将视线转回方应物脸上,语含讥讽的说:“好一个各司其职。那你来说,如何才能不鱼死网破?”

  在王公公想来。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方应物到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就是挡人财路,他又有什么资格质疑自己鱼死网破的决心?

  方应物哂笑道:“王公公的眼光何必聚焦于苏州府?江南地域府县众多,繁华富庶之地数不胜数,为何不选择别的地方驻留?”

  废话,当然是苏州府最为富裕,是江南地区的核心.....王敬心里吐槽了一句。

  不过王公公还听出一点别的意思,难道这方应物在暗示他。可以去别的地方搜刮?

  亦或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只要你离开苏州府,本钦差便就此罢手,不再插手你的事情。”

  方应物在占尽优势的状况下,为何会提出这样的妥协提议?王敬迅速盘算了起来,想必是两点缘故。

  其一,方应物同样也是投鼠忌器,生怕自己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其二,方应物本心并不想与自己作对,但他迫于民意压力,为了开展督粮差事,不得不用自己来刷名声。一旦达成目的,便没必要和自己死磕了。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这个提议对王公公很有诱惑力。没了苏州府,还有松江、常州、湖州等处,王公公要是抓紧时间的话,年底前在江南其他地方转一圈,应该还是能抵得上苏州府。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王公公在苏州府已经呆不下去了,他除了另寻地方之外貌似。别无选择。

  王敬又想道,若无方应物这种意外因素,自己身为钦差太监,又有哪个地方官府能挡得住?年底前满载回京还是大希望的。

  当然,前提是同为钦差的方应物不要再给自己捣乱......拿捏片刻,王敬反问道:“不单只有我,方大人也是钦差,想来也能去江南别处府县巡视罢?”

  方应物答道:“苏州府钱粮乃是国库根本,事关全局,本官驻节姑苏城,不会轻易他往。”

  这番对答,王敬无非就是问方应物还会不会与他碰上,方应物则暗示自己不会离开苏州,而苏州之外的地方随便你王敬去搞!

  王公公和方钦差之间陡然缓和了下来,眼看着就能达成一致,但王臣王千户却发急了。

  刚才方钦差提出要拿下自己时,他虽然紧张但不是特别害怕,因为还有义父出面。

  但听到这里,凭王臣对义父的了解,感到一丝不安。义父不会真要牺牲自己,以换取对方应物的妥协罢?

  王敬再无犹豫,看向王臣叹口气道:“自从到了苏州府以来,你屡有过错,累犯至今,义父我实在护不住你了。”

  王臣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义父竟然真的放弃了自己!在外人听来,王敬所说的“屡有过错”指的是罪行累累,但在王臣听来,“屡有过错”却指的是自己屡屡得罪方应物。

  王臣连忙出口叫道:“干爹不可着了方应物的道儿!这方应物心如豺狼,绝对不可能真心与干爹你讲和的!

  大概只是不得不如此,全因他没有把握对付干爹,但干爹可曾读过中山狼之故事乎?日后这方应物便是中山狼!”

  王敬摇摇头,面无表情的批评道:“你的心胸太狭窄了,今后别再让偏见蒙蔽了你的眼睛。否则本来非敌非友的人,也要被你逼成敌人了。”

  方应物做了做手势,当即便有数名官军冲上来,三下五除二按住了王臣,拖着他向外面走去。

  王臣虽然名义上是五品千户,但是他这种武官在文官面前没人权,尤其是在手握王命旗牌的大臣面前更没人权。真要在战时,全权钦差方应物临阵斩了王臣也不会有任何后患。

  王臣想起令人恐惧的未来命运,一边拼命地挣扎着,一边大声嘶喊着:“干爹,你这是误信虚言、自毁长城!听我一言,方应物绝不可信,绝不可信!”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疯言乱语,到了大门外,军士忍不住给了他一嘴巴子,彻底让这位千户大人消停了。

  方应物对着王敬抬了抬手,“难得王公公深明大义,本官告辞了!”

  王敬露出几丝微笑,点点头目送方应物离开,心里却暗暗想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眼下势不如你,但等我江南事毕,携带金银财宝回到京城并觐见皇爷之后,再叫你知道厉害!到了那时,倒要看看皇爷更相信我的谗言,还是你的辩解!”

  方应物同样面带微笑与王敬作别,脚步轻盈的转身走人,心里想道:“不过一条恶狗而已,若没有你在江南狂吠,地方绅民怎么会知道害怕?

  各地若不是害怕你,又怎么会渴望本官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又怎么能显得出本官的公义?你抓紧时间多去转几个地方罢,等到狡兔死日,就是走狗烹时了。”

TOP

0
  第五百四十章 恶有恶报

  上千民众聚集在姑苏驿大门外面,等待着里面的最终结果。半个时辰之前,他们目送钦差大人方应物走了进去。当时方大人说,他要先进去为本地人讨公道,请众人再耐心等候一段时间。

  虽然看不到姑苏驿里面的详细状况,但百姓们却知道,情形应该是非常有利的。

  因为方大人进去之后没多久,便见官军押着一大批为非作歹、民愤极大的太监爪牙出来。这些走狗爪牙原本大都是当地的无赖恶棍,投靠太监欺压良善,但此时再没有先前的嚣张气焰,一个个魂不守舍,显然是要倒霉了。

  又过了片刻,百姓们又见到官军押着爪牙之首、据说是京师千户的王大人出来。这采办太监王公公的一大半恶名,其实都要记在王千户头上,种种恶行都是这王千户亲力亲为的,不知多少人家遭了王千户的毒手。

  此时这王千户还在冲着里面大喊大叫,破口大骂钦差大人,但是却被官军很不客气的打了一顿,堵上了嘴巴。由此百姓心里便非常清楚,这王千户绝对要被惩治了。

  最后在万众瞩目之下,钦差大臣方应物从姑苏驿大门中走出来,站在人群面前。

  上千人不约而同的停住了嘴,场面立刻安静下来。方应物很平静的开口道:“告与诸位父老,本官幸不辱命!采办太监王敬之爪牙,千户王臣及以下各人皆为恶多时,罄竹难书!现已全部拿下。视同人犯!”

  听众们小小的欢呼了几声,听这意思。代表他们百姓一边的方钦差大获全胜了!这样一来,苏州府总算消除了祸患,不过还要听一听细节。

  方应物顺着民心说:“首犯千户王臣为朝廷武官,本官不便擅自做主,先将其下狱看押,然后上奏朝廷,请朝廷处分!”

  这几句话平平无奇,也是应有之义。没什么好激动的。

  但又听方钦差声音高了八度,朗声道:“其余爪牙之中,共计有侵害百姓主犯三十五人......本官做主,将这些主犯全部正法,以平民愤!”

  人群里还是小声议论纷纷,没有公开站出来欢呼的。方应物也愣了愣,自己的大手笔怎么冷了场。情况怎么会这样?

  但方应物却不知道,众人一开始对“正法”两个字没反应过来,没理解其中意思,自然就反响平平了。不过很快便有明白人迅速解释出来,正法的意思其实就是砍头!

  顿时人群大为震动,将三十五个人全部砍头。这可是要杀得人头滚滚了!短暂的惊愕后,欢呼声再次响亮起来,方大人对恶势力够狠!

  那些“主犯”都是街面上游手好闲的恶棍无赖,善良百姓没少受欺辱,这次他们又帮着太监为祸乡里。极其招人恨,全部杀掉也没什么可惜的。对多数人是好事。

  刚才还有因为王臣没立刻被处罚而心生不满的人,正担心官官相护时,再听到方大人要高居屠刀,也只能服气了。

  卫所副指挥使邓大人悄声问道:“方大人问斩人犯,不上奏朝廷么?”

  方应物指着人群道:“民意已如火山,如何好迁延时日?本官一力做主,要速断速决!”

  以国朝制度和慎杀思路,涉及到处死人犯的案件都要上奏朝廷复核,甚至有时候要将人犯递解到京城去听候最终判决并执行。

  但王命旗牌却有一项特权,那就是可以在非常时期,钦差为了稳定局势可先行将人犯问斩,然后再上报朝廷备案。这大概就是民间“先斩后奏”传说的由来之一。

  所以在法理上,被赐予王命旗牌的方应物不同于普通官员,以平息民愤为借口下令将为祸苏州的主犯爪牙先行处死,是完全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只是一口气杀三十五个人,确实也够惊世骇俗的,一般只有在剿灭匪患叛乱时,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方应物又道:“其余爪牙从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官判罚为苦役三年!”

  人群继续表示非常欢迎!投靠王太监的恶棍大概有一二百人,平素都不是什么好人物,大都是横行市井欺压良善的货色。

  如今这帮人被钦差大臣一网打尽,杀头的杀头、判刑的判刑,苏州城街面上可以清静一下了!没有人不欢迎这样的情况。

  刚从方应物的铁腕中回过味来,有的人想起了这次苏州遭难的主要人物,便开口高声问道:“斗胆问钦差大人,一直未有听到,那采办太监不知要如何处置?”

  方应物答道:“采办太监王敬乃钦差身份,本官虽无权拘押,但经过本官当面斥责并晓以大义后,他已经答应明日清晨便离开苏州府,从此不再返回。本官也只能尽力做到如此地步了!”

  方才听到要处死三十多人的决定,民心震惊之余也就渐渐消了气,对太监王敬也就不那么愤懑。

  既然没有穷追猛打的心思,又听到方应物这意思,是要将荼毒苏州的采办太监彻底驱逐出境,那么也就可以了。毕竟王公公是钦差太监身份,这已经是方大人能做到的极限了。

  如此人群又忍不住开始欢呼雀跃,驱逐王敬、拘押王臣、其余主犯被斩首示众,从犯被罚以苦役,民意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他们聚集起来抗争,没有白辛苦一天,正所谓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虽然今天从头到尾,百姓们除了跟着方钦差跑来跑去,并充当背景之外,仿佛什么也没有做,但并不影响庆祝的心情。

  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亲身参与了大事件,并安安全全的达成了目的,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此时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但百姓围着方应物久久不愿离去。方钦差则与邓副指挥商量着技术问题......

  邓副指挥为难道:“斩首要用特制大刀,否则没那么容易砍得下来,卫所中倒是有几柄,但同时要砍三十多人,还是难办。”

  方应物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那就一批只砍三四人,每日砍一批,允许百姓旁观,砍完便示众。那三十五个人犯分为十批,差不多十日后便可结束。”

  邓副指挥愕然片刻,然后苦笑几声道:“下官遵命!”

  这钦差大人真是好心思,本来今日之事算是结束,也许热门个两三天,便也就差不多淡了。

  但连续十天砍人并斩首示众,等于是把过程硬是给延长了十天,至少热门上半个月,其中增加的声威不可尽数。

 

TOP

0
  第五百四十一章 财货动人心

  次日,钦差采办太监王敬抑郁的从屋中走了出来,院中有十几个人等着他——这都是王敬从京师带来的手下。

  京师跟过来的人里,千户王臣和两个小头目昨天已经被方应物捉走,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在苏州本地招揽的人,也全部都被方应物所抓捕起来。

  昨天还一呼百诺,将近两百人云集麾下,今天就只剩这小猫三两只,让王敬王公公很不是滋味。

  但也没关系,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但两条腿的人多得是。只要钦差太监的招牌还在,去了别地再收一批爪牙就是。

  “走!”王敬咬牙切齿的下令道,此后便一马当先的向外面走去,而在大门口处则有百余官军监视。

  虽然王公公畅通无阻的出了门,但是押运财货的手下却被拦住了。带队前来的百户官毫不通融的说:“钦差大人有令,每人身上只需携带银钱五十两,以及日用家什,除此之外一概不许带走。”

  王敬登时狂怒,他从昨天一直憋屈到现在,终于忍耐不住。回身对百户官骂道:“瞎了眼的狗东西,你认得爷爷是谁么?”

  想他王敬到了苏州之后,辛苦至今才搜刮了价值十余万两的财物珍玩,这是自己最大的成果,难道能全部拱手让人?

  方应物要他的人,他认栽了,将王臣交了出去;但是没想到方应物居然得寸进尺,在这时候打起财物的主意!

  如果昨天方应物透出这个意思。他绝对要拼一个鱼死网破,不会与方应物妥协!

  百户官被王敬骂了一通。只能苦着脸答道:“钦差大人让下官立了军令状,如果放任王公公携带勒索来的财货离去,就以窝藏同犯罪名要下官的项上人头抵罪!”

  王敬怒气冲冲的回到院中,对着门外百户喝道:“不许携带离去?若我就此不走了,你敢进来明抢么!”

  百户官尚未答话,但王敬左右却先吓破胆了。昨天方应物抓走了其他人,听说要大杀特杀开刀问斩,焉能不害怕?

  他们十几个人说是漏网之鱼也不为过。而在他们眼里,方应物就是活阎王一般的存在,苏州府就是大凶之地,早走早好!

  若停留不走实在是夜长梦多,鬼知道那方应物会不会心血来潮,为了与王公公别苗头,再抓他们上法场去?

  王公公是钦差太监。不怕别人来杀,但他们小人物可挡不住王命旗牌!想到这里,左右爪牙纷纷对王敬劝道:“王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去了别处再白手起家就是,何必在苏州府浪费时间。”

  王敬阴晴不定。他对手下的心思很清楚,知道手下们没出息没胆气,但又能怎样?

  他能把这些人全都赶走么?那样彻底岂不成了孤家寡人,连个可指使的人都没有了?

  最后王公公只能长叹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姑苏驿。谁也看不见。他那隐藏在大袖里的双手一直发抖,指甲狠狠的嵌入了手掌肉里。

  立在码头边等候开船时。王公公回想起那几大车财货,只觉得心如刀割、痛苦不堪,简直就有跳水自尽的冲动,对方应物的恨意便又增加了数倍。

  “方应物!敢劫我钱财,我与你势不两立!”

  伴随着钦差采办太监王敬的离去,苏州城阴霾尽去,街面上立刻恢复了闲适繁荣的景象。

  而且投靠钦差太监的无赖恶棍被方钦差一网打尽后、杀伐果断之后,其他市井棍徒畏惧方钦差的声名,也都暂时低调的隐藏起来。

  于是街面上乱象大减,最直观的指标就是,各种敢抛头露面的小娘子比从前稍稍多了点。

  仿佛一夜之间,王敬及其爪牙祸乱苏州的事情就成了被掀过去的一页,已经不存在于现实生活里了。

  不过在城外临时法场上,卫所官军仍然按照每天三人的稳定节奏,不快不慢的砍着脑袋,大概要砍上十一二日。每天都有新鲜出笼的血淋淋人头提醒着满城士绅百姓,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钦差公馆这里也产生了巨大变化,外面公馆街上聚集避难的富户们渐渐散去,房价也逐渐跌落回正常水准。在公馆里,唐广德唐员外也匆匆返回了望江楼,力争早日重新开张。

  不过唐广德好说歹说,竭力将自家长子留在了公馆里。借口是钦差大人身边都是粗笨人物,使用起来不好看,让自家儿子充当个端茶倒水的书童以报答庇护之恩。

  方应物苦笑之余接受了这番好意,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这唐广德真是敢冒险,随随便便就将儿子丢给别人当临时书童,也不怕羊入虎口,不知道有些士大夫们喜好娈童么?

  不过也可能是唐员外见到袁凤萧也可以赖在公馆不走,所以才对方大人的取向比较放心。

  采办太监王公公被扣下的几大车财货,一个不拉的尽都送进了公馆,暂时堆积在内院厢房中,由方应石负责看管。

  银钱、珍玩、古董、字画应有尽有,都是苏州府百年承平积累下来的好东西。此刻堆积在一起,"chi luo"裸的展示在方应物面前。

  十多万两财货也许不是极其夸张巨大,但如此高密集的堆放在一起,委实令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方应物站在屋内,打量着展开的一抬抬箱笼,饶是定力惊人,也连连倒吸了几口气才稳住心神,脑中不禁泛出一句“珍珠如土金如铁”。

  不得不承认,这王敬搜刮功夫有一套,他前后才在苏州一个月时间,期间还有自己捣乱,便已经敲骨吸髓的搞到了这许多财物。

  真让他在江南横行到年底,弄个几十万两大概真不在话下,那就连天子也足以打动了。

  为了报仇身世之仇,死赖在公馆(更具体的说是方应物卧室)不肯离开的袁娘子闻讯赶来参观,见状瞠目结舌、眼眸闪闪。她多年来也算小有积蓄,但与眼前这些相比,简直就是微末浮尘啊。

  方应物伸出手在袁娘子眼前晃了晃,“你别在这里财迷了,再看也不是你的!”

  袁娘子喃喃自语:“我多么想听到一句话——你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箱笼全被我承包了。”

  “这很可以!”方应物又转头对方应石道:“你把财物都倒出来保管好,然后将箱笼送给袁娘子!”

  正说笑之际,王英在院中叫道:“外面有几位本地缙绅老爷来拜访了!听那口风,似乎是为了这些被太监勒索的财物而来。”

  袁凤萧嘻嘻一笑,“方老爷,他们八成是想把东西各自要回去!先前没胆量去找太监,现在却敢来欺负你......

  你要是个有种的男人,就别白白把这些财货送回去,对他们霸气的说一句:这些箱笼全被你承包了!”

TOP

0
  第五百四十二章 光明磊落

  方应物在王英和唐寅的伴随下,施施然步入前庭厅堂。此时堂上已经有七八人在,见了钦差大人便一起见礼。

  方应物扫了几眼,大都不认识,但却有一个二十几岁年轻人看着眼熟。仔细回忆后便记起来了,敢情这年轻人是祝枝山,六年前见过几次。

  方应物随意还礼后,在主座上坐定,然后叫唐寅端茶倒水,王英则立定于方应物身后听吩咐。

  “此乃阊门外望江楼唐员外家的大公子,我观此子天资英秀、聪敏过人,他日必将为吴中后起之秀!”方应物指着唐寅,将他介绍给众人,算是借这个机会提挈少年唐伯虎一把。

  毕竟方应物现在也是个年轻得志的大名人,论功名又是堂堂的会元出身,当众赞誉一个人还是很有分量的。

  随后方应物又将目光看向敬陪末座的祝枝山,笑道:“一晃六年不见,祝朋友风采依旧!如今学业如何?可曾取了功名?”

  这口气活像是老前辈向后辈问话,叫祝允明苦着脸,心中别提多郁闷了。六年前被方应物搞得脸面全无,六年后看来还是找不回场子。

  祝允明家学渊源、少年早慧、自负才名,被乡人视为天才和未来之星,但在方应物这个怪胎面前,仿佛什么都不是。

  六年前他是苏州最有潜力的年轻人,方应物只是一个乡下来的狂生;六年后他还是苏州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但方应物已然是名声赫赫的持节钦差了。

  只用六年时间。竟然能一飞冲天到这个地步!而且方应物比他还小了三四岁,所以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祝允明杂念丛生。但总要回话,只能答道:“有劳大人惦念,晚生已然进学,现为廪膳生员。”

  二十多岁的廪生放在平时也足以自傲,但在方应物这十九岁中进士的人面前,委实不够看的,说出来都觉得脸红丢人。

  方应物和蔼可亲的点点头,勉励后进道:“尔还需勤修学业。当效仿你们吴匏庵、王守溪等前辈,一鼓作气连登黄甲才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方应物喜欢上了这种装前辈教导(调侃)人的感觉,特别是像祝允明这种没有功成名就的未来名人。在枯燥的官场生活中,这是难得的乐趣了。

  当然按照规矩,在别人眼里他的确是前辈,科场达者为先。年纪再轻也是前辈。

  教(调)导(侃)完祝允明,方应物又将眼光放在别人身上,口中问道:“恕本官眼拙,诸君瞧起来大都陌生......”

  今天联合到访的人,必定都是本地名流,不然哪有资格进钦差公馆大门?

  不过其中实在没有方应物太熟的。众人便只能自我介绍,此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抬举方应物——

  “方大人仗义出手,主持公道,我姑苏城如久旱逢甘霖,视方大人如再生!”

  “方大人不畏强暴。铲除奸邪,扶危济弱。慈惠遍及全城,实在是本地之幸事也!”

  面对如潮的谀词,方应物笑而不语,只慢慢的饮茶。不知过了多久,厅堂中忽然传来刺耳的冷哼声,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捧杀!”

  这话音不大,但却足够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又顺着声音望去,却见此人立于方钦差侧后方,大概是随从之流。

  王英作为长随,此时侍立在方应物旁边,这声突兀的话自然只可能是他出口的。

  方应物收起笑容,转头斥了一句:“在座的都是本地名流,德行清标的人物,哪有你放肆的地方!”

  不过虽然骂的是王英,却让堂中其他访客感到微微脸红。他们的心思,连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长随都看出来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呵斥完自家随从,方应物似笑非笑的对众人道:“诸君到此,想必有所指教。本官虽为钦差,但向来是很重视民意的,诸君不妨有话直说。”

  有位宽袍大袖的年长者咳嗽一声,“方大人为民除害,四方敬仰,或可善始善终乎?想那采办太监驻苏月余,却搜刮民财不计其数,皆为不义之财也!方大人何不妥善处置,以全德行?此可谓圆满也。”

  这句话关键在于“妥善处置”四个字上面,而且谁都听得出来,他这妥善处置的意思就是物归还主......

  “说得好!”方应物猛然拍案喝彩,“太监王敬名为代天子采办,实则为祸一方,敛取皆为不义之财!”

  听到钦差大人貌似赞同自己的看法,先前开口的老缙绅笑容渐起,众人也频频点头。

  然后便听方钦差更加慷慨激昂的说:“所以诸君放心,本官自有主意!凡是不义之财,理当全部抄没入官,决不能便宜了王敬这等贪婪小人!”

  什么?抄没入官?众人齐齐一愣,他们心目中的处置方法可不是这样......

  方应物仿佛不明白众人的想法,又环视厅内,正气凛然道:“诸君大可放心,财宝虽然动人心,但本官也是读过圣贤书的!绝不会擅取一分一文,一切皆归于公!”

  众人一时间仿佛集体伤风,大堂中咳嗽之声此起彼伏,面面相觑过后,还是由那老缙绅开口:“不义之财,取之于民,当还之于民。”

  随后他指着堂中一人,“比如这位张老弟,家中被勒索走白银五千两,古画两幅,损失惨重......”

  方应物不耐烦听诉苦,打断了话,“按照朝廷惯例,凡是有贪墨之辈被查处后,抄家乃常有之事。

  但是抄家之后,彼辈家产尽都归公,没听说还有寻找原主奉还的。事例在此,本官也是照章办事。”

  又有人辩道:“情况不同,还望钦差明鉴。”

  方应物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们也说了,不义之财是不计其数,那怎么还?难不成你说一千两就还一千两,他说一万两就还一万两?

  其次,你们都说是被勒索的,证据也不甚清晰。谁知道有没有主动行贿的?如果是向太监行贿还想索回贿金,那未免也太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罢?

  说来说去,事实不清晰,叫本官怎么归还?本官乃是督粮钦差,哪有时间一一给你们分辨!还是照章办事,不义之财抄没入官最为妥善!”

  这话说得,叫众人一时间感到万般无奈,难道王太监敲诈钱财之后还会开个收条当证据么?钦差大人这口才好生了得,而且推脱功夫也炉火纯青,叫他们欲言又止的不知怎么张嘴。

  冷场片刻后,那姓张的乡绅不服气的反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家钱财字画被王太监白白取走,却无法再要回来?”

  方应物讥讽道:“你也知道是王太监取走的,那么大可再找王太监要回来,却来本官这里作甚?”

  这人被方应物讽刺的面子上挂不住,反驳道:“财物如今就大人这里,我们去找王太监岂不是南辕北辙?也只能来找你方大人了。”

  坏了!其他人心里微微一惊,这种话怎么好说得出口?真说了出来,岂不就相当于说:你方大人比太监好欺负,所以我们不敢去找太监,只敢找你方大人来闹!

  哪个官员能受得了这种语气?更别说刚刚驱逐了采办太监,声势正盛的钦差大臣!

  然而方应物却没有发怒,反而嘿然一笑,“其实法子也不是没有,遇到钱财纠纷之事,可以去告官!你们大可去衙门状告王太监,说这王太监敲诈你们钱财若干、古玩字画若干,衙门审理清楚后,自然会酌情发还!

  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如果你们不去告状,我看也就等于是自认倒霉了!

  再说如果不经明明白白的官司,本钦差就随意将财务返还出去,岂不成了私相授受?

  传了出去,别人还以为有什么内幕,若认定了本官在其中中饱私囊,那本官有嘴也说不清了!”

  众人闻言直想吐血,什么叫表面功夫,这就是表面功夫!去衙门告太监,亏方钦差说得出来,自古以来,从没听说过告太监告成的!

  先不说王敬还在江南没走,谁又敢保证不会报复回来?再说王敬是天子亲信家奴,告了官就要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那不等于是给天子上眼药么?

  见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方应物突然大义凛然的高声道:“吾辈行事,要的就是光明磊落四个字!所经手之钱财,必须受得起天下人的质疑,后世人的检验!

  诸君想私下里暗中施为、黑箱作业,本官以为不可取也,但念及尔等遭遇,就不怪罪你们了,就此请回罢!”

  想讨要回被敲诈的钱财也成了罪过?众人脑中不禁一片茫然......这个道理在哪里?

  目送众人悻悻离去,王英呸了一口,对方应物道:“此辈小人也,畏威而不怀德!”

  方应物叹道:“是啊,他们害怕太监,畏之如虎,但却不怕我!财物在王敬那里时,他们半个字也不敢说,转到了我这里,却敢联手登门讨要......”

  其实道理说起来也简单,方应物本身就是这个阶层的代表人物,不可能像太监那样凶残而无底线的对待士绅群体,别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TOP

0
  第五百四十三章 钦差施政

  回到内院,看见厢房里那些金银财宝,王英实在忍不住,又对方应物问道:“如此之多财物,秋哥儿打算如何处置?难不成真有胆量全部私吞?这可不是好事情......”

  方应物略略想了想,便答道:“这笔财物令人眼红,不知多少人盯着看,万万不可动心据为己有。

  先抽出时间分拣一下,其中古玩和字画都收藏好,将来送进宫去,算作出这趟差遣的贡品,想来就没人敢打贡物的主意了。至于那几万两现银,我自有用处......”

  王英正想进一步询问时,方应物却先道:“你派个人去给杭州那边送信,叫王魁速速赶过来,我有一桩大买卖要交给他去做!”

  这王魁也是淳安花溪人,与族兄王德定居到了杭州城,做一些丝织营生,原本只能算中上人家。

  但自从王德女儿瑜姐儿给了方应物为妾室,这王家二人便受方应物扶助过几次,如今专营西北与浙江之间的商贸,也是杭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富商大贾了。

  王英答应下来,去找人办了。这时候又有府衙那边过来一个书吏,向方应物呈交了一套名册。

  前些日子府衙奉了钦差大人方应物的命令,对府内拥有一百亩以上田土的人家进行统计造册,今天有了个总结成果,便赶紧给方应物送了过来。

  方应物随意翻了几页,对书吏笑道:“一个月之前。我请府衙点计一百亩以上大户人家并登记造册,结果迟迟不成。今番府衙倒是迅速得很。短短数日便将名册给本官送过来了。”

  书吏对方钦差似有畏惧之心,小心翼翼的答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还是李太守坐衙。”

  方应物合上名册,很满意的点点头,满意的不是这名册质量有多高,而是态度问题。“孺子可教也!你回去传话,叫府衙官员明日皆来公馆,共同商议钱粮之事!”

  及到次日。府衙官员一个不差的,全部准时出现在钦差公馆。这叫方应物更加满意,暗道一声军心可用!

  招呼了众官僚坐下,方应物开场道:“今日将尔等请来,专门为的就是钱粮之事,目前这便是府衙最大的差事!”

  众官僚眼观鼻鼻观心,个个都沉默无言。继续听方大钦差说话。

  方应物也不客气,当仁不让的继续说:“这一二年苏州府钱粮困难,经本官揣摩,外在缘故有两个,第一个是去年的水灾,所生出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年;第二个是苏州近年来人口繁衍。米粮消耗日增,此消彼长之下,向外输送的米粮能力必然不如从前。但朝廷赋税规矩不好改,目前仍然以征粮为主。

  至于内在缘故还是有两个,第一个是苏州官田赋重。租种田地的佃户,尤其是租种官田的佃户很容易入不敷出。稍有风吹草动便无力纳粮。

  第二个缘故是粮长多由大户人家充任,但大户人家安逸惯了,多有不愿意费力气起运钱粮的,毕竟将大批米粮运送到外地是一桩辛苦差事。

  上述种种原因夹杂在一起,致使苏州府这一二年出现征粮困难、拖欠严重的现象,直接影响到了朝廷运转!

  本官奉命为督粮钦差,不但要完成二百万石的额定税粮,除此之外还要补上至少四十万石的历年拖欠钱粮,如此才好向朝廷有个交待!

  所以今年的征粮目标就是两百四十万石!还请诸君尽力相助,本官不吝于奖赏,自然会向朝廷进言荐举尔等!”

  众官员心中暗想,这钦差不是糊涂人,总结的甚为周到,看来也是下过苦功夫了解的。

  方应物做完形势判断,便开始安排公务:“状况复杂,而官府要做的事情也多。本官想来想去,没有一贴就灵的妙方,须得采用数种办法,多管齐下才好。

  首先是劝说引导!你们府衙重新发一下告示,劝谕境内富户主动为本乡里代为捐粮,以度时艰!

  同时还要告诫富户,如果坐视乡里贫户破产不理,等到乡里贫户纷纷逃亡、人口减少时,他们后悔也来不及!没了贫户,谁给他们当佃农?谁给他们当牛做马?

  本官也知道,纯靠捐输所得到的或许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好,能有几万石是几万石。最关键的是,能借此稳定住最赤贫户口的人心,避免大规模逃亡之事发生。”

  暂时署理知府的马同知低声问道:“钦差的意思,是由我们府衙来出面?”

  方应物明明白白的说:“对!本官只是做出安排。至于具体事务,皆由你们府县来办理,办不好了,就是你们的责任!本官说的很清楚了罢?”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马同知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方应物瞥了众人一眼,继续道:“第二个引导,劝说拥田百亩以上的大户,可以用银子去湖广采购米粮,然后输送至瓜洲仓,便可以算完税。

  如果还是懒得动,可以直接将银子交给官府,由官府出面到湖广采购米粮。当然就得多交一点,按一石税粮折合二两银子计算。只要米粮进了瓜洲仓,领到的回票拿回府县衙门,就算是完税证明!

  这点是针对一边耕田一边经商的大户,亦或是当了粮长焦头烂额的大户,我看苏州府里此类人为数不少。他们手中有银子,又不愿舍弃田土,能掏银子解决问题,自然最舒服。”

  这种法子就是用变通的办法,将本色粮税变为折色银税,更符合苏州府工商发达的实际。但有人疑问道:“大人之远见,我等所不及也!远涉江湖去湖广买粮,先前很少有人做过......”

  方应物不容质疑道:“不想新法子,怎么解决苏州府钱粮不足的问题?朝廷要的并非不能吃的银子,而是米粮!近年湖广土地垦殖,又连年丰收,米粮充足,绝对可以去购买来当税粮!

  正因为先前少有人做,所以要加以引导,这一两个月,本官会做出范例给尔等及府内民众看一看!”

  众官员在心中暗暗点评,这两项主意倒都是可行的,也不会太激烈,还算属于和风细雨的范畴。乐观一点的话,全府可以多征一二十万石。

  再加上正常情况下征收到的钱粮,就算总数到不了二百四十万的目标,但账面数字总不会太难看了。

  当然,方大钦差雄心勃勃,绝对不会只满足于“账面数字不难看”。等众人消化完自己的思路,又重新咳嗽一声,重新开口道:“钱粮之根本在于田土,有些事情可以引导,但有些事情是引导不了的,必须要官府法令推行!”

  众官员不禁浑身一抖,预感到下面才是重头戏。果然听方钦差道:“一是均平损耗,二是清理隐匿田土!”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9-21 00:25